第9章 第九章 人骨拼图(9)

缁夜笼罩四野,绛色夜雾益发浓郁沉稠,远近灯火憧憧,烛影似鬼似魅,随扈和衙差们挑着灯盏在牢狱内外穿梭,顾淮晏领着景桃走至牢狱近前,便看到腥臭的赤血,滴滴答答的血渍蔓延了一路,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极度熏鼻的腥气。

此时,随扈上前肃声道:“侯爷,府内没寻到红衣山鬼。”

景桃闻声,心口倏忽一紧,忙上前道:“山鬼已经逃了吗?民女不会看岔的,适才此处定是有人的。”

那随扈便道:“的确是有人来过的痕迹,而且痕迹不止一处。”话毕,那随扈转头看向景桃,“景仵作可是打算去牢狱之中?”

景桃点了点螓首:“正是……”

话音甫落,她察觉顾淮晏看了她一眼,她不自觉地道:“你刚刚说石昊出了事,具体是发生了什么?”

“他死在了牢狱里。”随扈道。

景桃觳觫一怔,双眉紧紧蹙起,心下一沉,她的脑内忽然晃过了山鬼手执那一架血淋淋的锤杵的鬼影,以及它那阴骘而暴烈的一行一止。

纵使能推揣得出山鬼杀了人,但她未能预料得到死的人居然是石昊!顾淮晏说得没错,石昊刚一被抓回来,山鬼就立即出现了,这个过于巧合时间点很是古怪,并且它竟能公然罔视官府衙门此等威严之地,恣肆地继续犯案弑人,不得不谓之猖狂!

守在牢狱内的狱吏道:“石昊在今日午牌时分被审完,审完以后,卑职携人将石昊及其他两位嫌犯一同关入牢狱之中,期间石昊一直在疯狂捶牢门,怒骂那两位赌友,整个人格外不安分,无论卑职怎么呵斥他都无济于事。抵近申时牌分,不知怎的,他倏地安分了许多,神色却变得惊慌卑缩,蜷缩在牢狱角落,身体一直在不住地发颤。”

“卑职不知石昊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神态举止的突然变化煞是古怪。晚间给他送晚膳之际,他突然越过牢门抓着卑职的手说有人要杀他,但当时卑职见他模样实在癫痫,遂是没往心里去,再说了,牢狱乃守卫森严之地,谁敢在此处造次。”

“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到了交班时刻,牢狱别处有牢犯在吵吵嚷嚷地哄闹,卑职只好先去看情况,这之间不过半刻钟,待卑职再返回去时,却忽然闻着了浓郁血腥气,心知不妙,便遽地赶过去,抵达石昊那一间牢房门口,却不想发觉他已经断了气。”

说完这些,此狱吏登时跪地请罪:“卑职看护不力,请侯爷降罪。”

好端端的一个人,竟能在看管森严的衙府牢狱之中死了,兹事若传出去,势必会贻笑大方,被整个白鹿县的百姓所不耻,也给官府蒙羞。再者,洞穴人骨这一桩案件的真相眼看就要水落石出,谁会想得到头号嫌疑居然在当夜就死了。

尽管如此凶案迷雾重重,顾淮晏的面色仍是温然自若,眸色淡然地扫了那狱吏一眼:“自去领罚。”

狱吏面色煞白了一瞬,但却暗自松了口气地应声退下。

顾淮晏看着景桃道,眉心微凝:“景仵作,据刚刚那番话,你能推断出什么?”

景桃忖度一会儿,缓声道:“民女虽从未入过牢狱,但对牢狱的空间布局有些了解,府衙的牢狱结构一向复杂,并且其中守卫的狱吏也不少,在短短半刻钟内,能避开众多耳目且杀掉了石昊的,此人对府衙的牢狱应是煞是熟稔。”

顾淮晏眼眸一眯,“你怀疑是凶手乃是府衙中人?”

景桃却是摇了摇颅首,“民女以为,能在短促时间内避开耳目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又能在短时间内逃窜匿迹,可见凶手筹谋此事并非一时一刻,易言之,他可能在我们逮捕至石昊之际,就藏匿在了府衙周遭,专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府衙中人不太可能监守自盗,也没有足够的犯案动机,民女怀疑凶手也就是乔装成山鬼的人——”

景桃眸心沉下一丝霾色:“可能是崇旺村的村人。”

顾淮晏凝眉,眉宇之间掠过一抹思量之色,道:“可能推断那人逃往何处?”

身侧的随扈面色凝重地摇了摇颅首:“自遗留下的痕迹观之,那人南北两侧都有出入,南边去的是钟鼓楼的方向,北边是县城城南的热街,此处是县城的繁华地带,夜间行客颇多。”

顾淮晏眸色稍稍一暗:“传赵匡来,调集衙役,阖府往南北两侧仔细搜查。”

那端随扈传令下去时,此端,狱吏带着顾淮晏和景桃入了牢狱。

牢狱内光线昏淡晦暝,夹壁二侧皆悬有枝枝烛火,甬道阴暗潮湿,火光将牢狱照彻得阴森之至。牢狱格局并不甚阔通,各个被关在狱内的牢犯见了顾淮晏,原本大肆喧吼的聒声纷纷止歇,一错不错地注视他,面色似有敬畏与怯懦。景桃静然地跟在顾淮晏身后,无声打量着牢狱的结构布局。渐缓地,她嗅着了一阵腥臭熏鼻的腥血气息,听那狱吏道:“启禀侯爷,石昊便是死在此处。”

景桃循声朝前看过去。

石昊倚靠在牢内的石墙墙角处,一处近乎完整的圆形裂口绽放在他颅骨后心处,血汩汩地顺着他背脊蜿蜒而下,此刻他倚靠的墙角和地面上柴草处,腥气血色泅晕一片赤色湖泊。

熏鼻的血腥气息惹人头皮发麻,顾淮晏负手卓立于灯烛的最盛之处,数盏烛火的火光打在他的容颜之上,但光影无法敛入他的深眸,他脸上惯有的轻慢和闲散淡化了,取而代之地是沉骘气压与一张峻容。立于近侧的景桃晓得,武安侯可能是动怒了。

有他坐镇之地,凶犯居然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凶弑人。

赵匡在此时携林甫匆匆赶来,见至此况不自觉冷汗直下,忍不住持着蒲葵扇扇汗,那狱吏看着顾淮晏的峻容,几乎是吓得要跪下请罪。

“验尸。”顾淮晏倏而下令。

景桃应了一声,徐缓轻挪微步,那林甫也紧紧跟上,在狱吏匆促地解开了牢门以后,她持着随手携带的工具抬步步入牢房,朝着死去的石昊走去。

甫一入牢门,腥气更沉更稠,景桃和林甫各自在口鼻之处掩上了白布,并轻含了一口苏合香丸。

景桃将工具交给林甫,她先去俯身半蹲至石昊跟前,抬腕拂袖,伸手探了探尸温。一番轻触,石昊尸身的温度尚未全然褪去,颅骨之处的伤创也未曾结痂。景桃对石昊的身骨稍作揣摁,便登时发觉石昊的身躯与寻常之时无疑,肢体软和,似无僵硬生斑之处。

景桃静观石昊的面容,他死不瞑目,双眸狰突,眼眶周遭的青筋经脉明显凸起,下端的口唇微微开阖,似是生前遭受到了程度极大的惊吓。因倚躺于干草之上,尸躺的褶痕格外显明,她再去悉心勘察其垂落在地上的手臂及其他肢体,均是尚未发现尸斑的形成。

凡此种种,皆可说明石昊的死亡时间约莫是在一刻钟以内。

景桃和林甫正在勘验尸身,顾淮晏抬眸审视着此一座牢房,牢房三面砌墙、一面是镶着铁柱门,东面的砖墙之上内凿一扇小铁窗,铁窗长宽皆是极小,仅有细微的月光洒落入内。乍观之下,整座牢房的窗门皆是紧紧锁死。

铁窗牢门皆是上栓紧锁,那位扮成山鬼的凶犯是如何入内杀人的?

更为波诡云谲的是,弑人凶器正是景桃一直未曾寻到的锤杵,石昊颅首上的致命创伤与霍翠近乎一模一样,完美契合。

牢狱之内,阒寂得针落可闻。

林甫对石昊的惨状似是不忍卒睹,忍不住伸手替他阖上了眼,道:“凶犯对石昊是一击致命,不得不谓之手劲很足,非壮汉所不能有,但山鬼不是女的吗,凶犯乔装成山鬼杀了石昊,男扮女装,到底用意何在?”

景桃细细勘验了石昊的尸身,悉身上下,的确只有他的颅骨之处添了一处致命伤,再无其他伤痕,牢房内甚至连一丝一毫搏斗、磕碰、挣扎的痕迹都未曾有。

整座牢狱笼罩在山鬼弑人的惊惧浓雾之中,赵匡冷汗直下,整个人如履薄冰,衙门此等严威之地闹出了这一桩惨烈事体,他脑袋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他上前一步,却是连话也说得不利索:“景、景仵作,你且勘验得如何?”他希冀地看着景桃,似乎把破案的所有希望都加诸在她的身上。

相较于赵匡的惶然,景桃倒是显得稍微淡然一些,人从牢房内起身步出来:“死者是死于颅骨创伤,死亡时间约莫在一刻钟之内,创下致命伤的凶器也是锤杵之类的锐器。除此之外,民女在尸身之上发现了一处疑点。”

景桃的视线从赵匡身上落在顾淮晏身上,他用温然的眼神示意她:“说说看。”

景桃抬袖伸手指了指尸身:“石昊身上,除却是审讯之时所添上的旧伤,新伤却只有颅骨之处的损伤,在现场也没有任何搏斗亦或是挣扎的迹象,石昊身上的囚衣整齐无损,遂此,民女推断——”

她语气一沉,“石昊可能是与凶犯相识,甚至是较为熟稔的关系。”

她一语掀起千层浪,周遭的随扈和衙差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

一抹深黯之色掠过顾淮晏的眉宇之间,他饶有兴味地瞅着她:“你的推断,仅仅是依据靠死者的衣着和现场痕迹?”

“是的,还依据一些案发现场复原的想象力。”景桃姑且让林甫来辅助自己,“假设现在民女是凶手,林大哥乃死者。”

景桃一边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柄刀作为犯案工具,一边让林甫靠着一侧墙面站着。

“首先,这位凶犯进入牢狱之时,并非一身红衣长发,但身上定是携带了犯案凶器。着红衣披长发,此等扮相在牢狱内一定会引人瞩目,反而不便行凶,遂此,民女推断凶犯可能是乔装成狱吏亦或是掌饭小厮混入狱中,掩人之耳目,借机杀人。”

景桃说着,一面踱步至林甫一米开外,一面继续道:“其次,死者正是与凶犯熟稔,对其毫无防备,甚至是凶犯拿锤杵杀了他,他也没未曾反抗过分毫,似乎是不相信凶犯会杀了他一般,他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衣物也未曾乱。”

顾淮晏听罢,若有所思,狭长的眼睑微微眯着,唇角轻轻抿成一条线。

景桃拿起刀具,佯作朝林甫的脑袋上扎去:“正是死者对凶犯毫无防备,所以给了凶犯正面袭击他的可乘之机。”

“民女以为,凶犯当时是与死者是面对面相向而立,死者身后便是砖墙,凶犯趁着死者没有防备,直截了当挥锤杵朝其脑袋上方砸去,死者朝着墙面上一倒,这也是东墙之上为何出现这么多血渍的原因。”

景桃将验尸的刀具一一收好,“然后为何之前民女推揣凶犯可能来自崇旺村,是因为这位凶犯既熟谙村内山势地形、山鬼之异闻,且与石昊熟稔,又与霍翠相识。加之刚刚石昊被杀死,正好说明凶犯才是极可能杀死霍翠一家四口的那个人。”

赵匡听罢,急得团团转,先不论凶犯到底是不是崇旺村的村人,遽急把前一刻钟来轮守牢狱和前来掌饭的小厮们都召集过来,细细审讯一番。

审讯人的空当儿,此时刚刚被他遣去追溯山鬼逃匿踪迹的随扈和衙差赶了回来。

一行人气喘吁吁,为首的两位随扈各自执着一些物什,上前道对顾淮晏道:“禀侯爷,下属未能适时逮到山鬼踪影,但在南城的一道僻巷里寻到了此些物什。”

顾淮晏凝眸看过去。

借着熠亮的火光,同时景桃也循着光影方向看清了随扈捧着的物体。

一件红衣,一头黑长发,一张白皮人脸。

名副其实的山鬼装扮。

“照此看来,是给凶犯逃走了。”顾淮晏弯了弯桃花眸,语气并不十分愠怒,恰恰相反,景桃似是能听到话中一丝莫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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