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巷子上的烂铁板被雨水打得摇摇欲坠，一阵叮铃哐啷的撞击声响，雨水石子般落下，她终于打开了能量伞，走出了积蓄着大大小小水坑的巷子。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她的意识和分化的那天一样模糊不清，雨水将一切都粘连了起来，而她也分不出界限。

“天湖……游乐园。”

秦筝筝念了出来，眼前是残破的围栏，铁质的大门牌匾处写着锈迹斑斑的“天湖游乐园”三个字，几乎已经快要从门上掉落下来，只剩下一个角危险地悬着。

铁门上着一个大锁，也满是锈迹。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她记得这个地方。

母亲带她来过这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

游乐园很吵闹，而围在母亲身边吵着要玩海盗船的她可能更吵闹一些，母亲就像是看见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少见地无奈笑了一声，递给她了一只冰淇淋。

她对母亲感到生气，失望，可看到一个残破的地点，第一时间想起的依旧是母亲。

她的记忆好像只有母亲——或者说母亲占据了绝大多数重要的记忆，而剩下的全是旁枝末节。

她甚至在昏沉的酒醉和雨水中，清晰地知道自己很难去憎恨母亲。

她依旧爱她。这样的爱近乎本能。

“秦筝筝……你真没用。”她单手撑住前面的墙，稳住了晃晃悠悠的身体，雨水顺着被打湿的头发往下滴，能量伞上全是褶皱的涟漪，由于伞开得比较晚，她的衣服也坠满了沉重的雨水，“……你连愤怒都维持不了多久。”

她指骨泛着用力的清白，太阳穴又缓缓刺痛了一瞬，智脑上代表精神力数值的线也不稳定地起伏。

“——秦筝筝？”

叶肃凌半从里面翻出来，半蹲在围墙上边铁栏杆的缺口处，她有些不确认似的看了眼残破的游乐园，又看了眼秦筝筝，滂沱的雨水溅出半透明的白边，“你怎么会在这？”

天湖游乐园处在城区的边缘，由于位置偏僻，变异毒素也没怎么清理，早早变成了废弃地点，基本上不会有人来这。

她这次从里面翻出来看见秦筝筝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醉酒后意识分为了清楚和模糊的两半，秦筝筝觉得自己的思维没有半分滞涩，可说的话却颠三倒四，模糊不清，“……你不也在这里。”

叶肃凌一挑眉，“你喝酒了？”

她不喜欢酒，那个姓周的alpha一喝了酒就会打母亲，酒瓶子碎裂的声音几乎伴随她的整个童年，直到母亲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终日的惶恐不安，丢下九岁的她，独自逃离了这个地狱。

但她理解母亲。

毕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被暴力填满的房间里，被肆意打骂，过得猪狗不如。

也没有人愿意在逃跑时带着一个会哭会闹的拖油瓶，更没有人愿意在逃离一个漩涡后，又掉进了一个被累赘拽入的漩涡。

叶肃凌跳下来，溅起一片雨水，“别喝太多，喝酒对身体不好。”

秦筝筝手上的易拉罐里还有半罐酒水，酒水倒灌而来的恶心感叫她不想再喝，顺手扔进了旁边脏污的垃圾桶里，慢半拍说，“……哦。”

叶肃凌又问，“所以你为什么在这？我记得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

过快的问题让处于醉酒状态的秦筝筝头疼地揉了下眉心，冰冷的手接触到时她短暂地清醒了一些，停顿着慢慢说，“没印象了。”

叶肃凌想，果然，不能和喝醉的人讲逻辑。

“你呢？”秦筝筝看向她，头发被打成一缕一缕的絮状，贴在脸侧，愈发显得本就有些下三白的眼神阴郁，像是雨里的水鬼，虽然她自认为表情平和，“你为什么会从里面出来。”

叶肃凌蹲在围墙上边，要不是她知道秦筝筝一直都这个表情，不然还真会被吓到，她微微挑眉，没有回答，反而问，“酒醒了？”

秦筝筝吐出口浊气，还带着酒水的腐烂气味，眼神却清明了不少，只有胃里一片翻江倒海的难受，她说，“差不多。”

见她勉强能够沟通，叶肃凌才指了指后边的游乐园，“我在这，是因为这里放着我搬回来的机甲零件。”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筝筝觉得她的神情隐隐带着些愉悦，像是炫耀玩具的小孩。

秦筝筝问，“我能看看吗？”

这场雨下得突然，叶肃凌本打算立刻回家，此时见到有人对她带回来的机甲零件感兴趣，有些自得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昨天刚拼完一个机甲右臂，来，我带你去看。”

她朝秦筝筝招了下手，“跟我来。”

秦筝筝被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叶肃凌绕着围墙走。

高大的围墙上边是尖刺状的护栏，只有一处的护栏从从锈迹的地方断了两根，叶肃凌示范般利落起跳，手抓着湿漉漉的围墙的边缘，还有雨水不停往下落。

她手臂收紧，几下就爬了上去，蹲在围墙上问秦筝筝，“需要帮忙吗？”

秦筝筝此前没有干过翻墙的事，并不清楚自己需不需要帮忙，学着刚才叶肃凌的姿势试探般起跳，身体略微有些滞涩，指骨勉强地仍旧抓住了墙的边缘，摇摇晃晃地攀附着墙面，过瘦的身体上青筋凸起。

在墙上挂了一会，她才找到合适的发力点，脚踩住墙面借了几分力，手臂用力，带着身体翻过了围墙。

叶肃凌也跳了下去，地面上的雨水四溅，洋洋洒洒地溅在能量伞上，又被弹开，剩下的变成波纹顺着能量伞的边缘下落。

秦筝筝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的游乐设施都十分老旧，摩天轮缺了好几个门，海盗船上全都是暗红色的铁锈，旋转木马的油漆掉了一大片，露出暗灰色的内部。

像是骤然掉落进另一个诡异横生的世界里。

她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只是还是有些想吐。

这里的售票处和门卫室都没有上锁，红锈斑驳的门合不严实，只虚掩着，叶肃凌打开门卫室的门，发出了极重的“吱呀”一声，铁门晃荡着，像是随时会掉落。

“就是这里了。”叶肃凌在雨水声中说。

秦筝筝跟着走进去。

里面有一张单人小床，地上散落着一堆破旧的零件，看不出形状，中间摊开一本《机甲制造与维修》，书页已经泛黄，边缘磨损破旧，泛着毛边，一整本书比新的厚了大半。

叶肃凌拖了把椅子，说，“坐。”

秦筝筝颇感无从下脚，废弃的机甲零件挤满了每一处地面，椅子被围在中间，叶肃凌摆了摆手， “没事，随便踩，这些东西踩不坏。”

秦筝筝按了按太阳穴，喝了酒后意识一阵一阵的疼，她坐下，随手拿起一个零件，呈现凸字结构，机甲材料不会生锈，所以看着还是银光闪闪，只有边缘凹凸不平，挂满了磨损的倒刺，“这还能拼上吗？”

“怎么不能？”叶肃凌展示一般从柜子里拿出了已经拼接好的机甲右臂，银色的机甲臂坚硬无比，因为使用的零件都已经废弃，动一下就会发出些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这样的废弃零件即使拼成了机甲也无法操纵，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拼接成功，所以对待得十分小心，生怕碰坏了。

秦筝筝看向地面的废弃零件，她思索着又拿了几个，和先前拿的凸字型机甲片放在一起，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些是机甲舱的零件？”

“是啊。”叶肃凌说，“但还缺很多，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机甲回收站捡一些零件回来？”

说是机甲回收站，实际上是报废机甲处理点，里面堆着数不胜数的破旧零件。

这些机甲零件是用一种名叫伏锌的材料制作而成，这种材料极易被改变形状，且脆弱不堪，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试图将这种材料做成武器，因为它不光无法抵抗虫族削铁如泥的虫翅，甚至连孩童微弱的力量也无法抗衡，任何一个孩童都能轻松掰开一块伏锌片。

可它缺有一种奇异的特性，这种特性使得它一旦用精神力塑型锻造就会变得无坚不摧，且由于伏锌极为特殊的结构，让它可以完美地容纳精神力，这也使得有精神力的人类能够如臂所指地操纵伏锌制成的机甲和武器。

秦筝筝放下零件，对叶肃凌口中所说的机甲回收站有些兴趣，“行，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的雨还没停，哗啦哗啦地敲击着本就合不严实的铁门，水蔓延进来了一些，攀爬上满地的机甲零件，叶肃凌没打算管，毕竟会被送去机甲回收站的机甲都是报废机甲，由于使用过度，伏锌的结构已经被完全破坏，这些零件无法再次容纳精神力。

就像她说的，这些废弃零件只能作为机甲拼接的练习使用，而不可能再次成为一个能战斗的机甲。

叶肃凌将关上柜门，“这雨越来越大了，下次再带你来看吧，我得回去了。”

秦筝筝把手上银光闪闪的伏锌片放回地上，点头，“行。”

铁门一打开，风带着被搅散的大片雨水往人的脸上扑，她的头发被糊进了嘴里，而叶肃凌是短发，没受多少影响，只是乱了些。

长发会带来非常多不必要的麻烦，秦筝筝却已经习以为常地将乱成一团的头发归整到它们应该去的位置，她也想过剪短，可母亲并不允许。

叶肃凌关上门，铁门依旧合不拢，被风吹得不停往门框上撞，声响也掺杂这模糊的水声。

雨比方才下得还大，外面是连成一串的水幕，天和地都完全的被雨水黏在了一起，围墙上水流瀑布般往下流，叶肃凌第一下没有抓住，手滑了一下，第二次才顺畅地翻了过去。

秦筝筝跳下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已经全湿了。

叶肃凌也是在此时才注意到她后颈上并没有贴抑制贴。

一般刚分化的omega都会贴着抑制贴以防止突如其来的发情期，而秦筝筝的后颈上却空空如也，且此时距离她开始分化才过去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叶肃凌感到奇怪，问，“你分化时间怎么那么短？”

她的声音被雨水盖住大半，秦筝筝听不太清，问，“什么？”

叶肃凌加大了些音量，才让声音挣脱了雨水的隔绝，“我说，你的分化时间为什么这么短？”

“哦。”秦筝筝这才听清，用一种冷漠且无所谓的语气说，“分化中断了。”

“如果不能在下次分化之前让身体素质匹配上精神力，我就会死。”

死亡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极为遥远，当周围有人主动将自己和死亡这一个概念联系在一起时，叶肃凌下意识觉得她是在说笑。

毕竟才十六岁，这是一个离死亡很遥远的年纪。

她甚至仔细观察了一会，才确认秦筝筝没有在开玩笑——也是，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骗人。

她顿了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筝筝从来都很难对别人放下心防，也懒得将自己身上的事情——哪怕是死亡这样的大事告诉别人，因为这除了莫名的怜悯和麻烦什么也无法得到。

此时说出来只是为了验证。

与她并不熟识的叶肃凌也能半句不问就信了她的话，看着她长大的母亲却不信她。

秦筝筝说，“……走一步看一步。”

叶肃凌觉得氛围有些怪，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移话题般说，“那……我先走了。”

秦筝筝挥了挥手，“再见。”

她倒是很淡定。叶肃凌不知为何，像是替她松了一口气般，也说，“再见。”

走到转弯处，叶肃凌余光看见秦筝筝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她头顶上的能量伞上被水不断敲打出的波纹，遮住了她的脸，只能隐隐能看见她在大片落下的雨水中站着。

叶肃凌停住脚步，落脚点在一个避不开的水坑上，本就湿漉漉的裤脚又更重了一些，她看见秦筝筝又走去自动售卖机前面。

这么大雨了还打算喝酒？

叶肃凌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又折返回去，“你疯了？”

“……没疯。”秦筝筝拉开拉环，“难受了不就只能喝酒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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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湖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