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像被谁按了暂停键,整个人又一次陷入了凝滞状态。
他卡带了半天,又忽地站起身,噔噔噔跑进房间里,拿了一卷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出来。
那是一卷反复捆起的红纸,外圈被泡沫裹起,里面看不真切。
一卷卷展开,那纸有些粗糙似的,扑簌簌好一阵飞灰——说是灰,倒也不尽然像,更像是某种晶莹的碎屑,比灰更多了精细的反光。
红纸包裹的最中心,是一串项链。
碎澜将这项链给他时,笑得牙明晃晃的,满口跑着胡话:“上好的货色,倒星恨不得舔几口尝尝味。”
被无端造谣的倒星敲了敲她的头,将人好不容易立好的呆毛压塌,轻咳一声:“哪天你把自己的时间弄错了,我们又不在身边,就靠它来救了。”
白藏懵懂地点头,粗暴地理解为它是一只记忆储存器。
按照几人的叮嘱,这只项链金贵到不满足于他家里天然的秩序感,还需要掺杂些砂辰的沙,维持住它的稳定。
它的链身常年被裹住,该是布满漏灰的模样,却剔透得如同刚擦拭不久。
白藏将这项链递给了温岚时,后者微微不解,却在触及的一瞬被无数画面扑满了视野。
那些画面闪烁得极快,却一一进入了脑海。
白藏轻捏着项链的一段,闲垂着的手机攥着拆开的红纸,那些红如血的纸张蜷缩在他的手心里,蛛网似的生着鲜红的脉络,细密地贴在他的手中。
极红得泣血的颜色,与他苍白的肤色对比得鲜明。
他轻咬了一下舌尖,才开了口:“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超市里。
“我又困又饿,你问我,要不要来你家。”
温岚时安静地听着。他的记忆力并没有白藏好,本就只记得些许的片段,现在复苏的记忆更是蒙了层擦不去的灰。
这层灰反复地提醒他,你已经死过一次,并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只记得那时的白藏眼神像是空洞的深海,同样年幼的他也说不出什么词,只是本能地朝人伸出手。
白藏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心:“我那时觉得,你在说谎。”
他低垂着眉眼,餐厅里头顶的暖光扑着地上的两个影子,也扑着他落在地面的心思。
白藏说话时,语气总不会有太大的起伏,这时居然有了些过分明显的低落:“我以为,你要将我骗走,再叹息着,说我……”
说我麻烦,叫我离开。
眼前握着项链另一端的人并不言语,既没有出声追问,也没有开口安抚。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
白藏继续道:“你记得吗?第一次吃饭时,你问我,要不要学做饭。学好了,不会饿着自己。
“你很奇怪,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我摸不到灶台,你搬了板凳,叫我站上去。”
温岚时的家人并没有对他的贸然进门有什么意见,却也没有多热情,淡笑着背后的疏离感其实并没有多明显,对白藏来说,却能敏感地捕捉每一处冷淡。
他在等这个奇怪的人对他失去兴趣,将他扫地出门,好断绝了他一边低眉敛目寄人篱下一边依赖到难以自持的扭曲心思。
直到后来,白藏花了好些年也没有搞懂温岚时在想什么。
他抻了抻杂乱的思路,越是说下去,他越莫名有了与人再次对视的勇气,好像语言真的能生出什么直冲云霄的花,浓烈地沸腾着。
白藏看见自己掐进掌心的指尖又被人轻柔地拉开了。
什么在他心里拨动着,又将潮水般的思路盛进碗里,舀起的波澜在悬崖底打碎成沫。
他说话都带了些哑:“后来你过生日,我走丢了。”
多了一张嘴吃饭,对温岚时家里就又是一笔花销。
他家并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为温岚时的任性买单许久,也算是做了一两年的善事,终于是难以承担。某个暗夜里,他们商量着要将他送去哪个福利院比较好。
夜色里的昏光总带着一层隔膜般的恍惚,白藏偷扒在门口听着。
他头发长,总有几绺悄无声息滑出影子,其实根本藏不住自己。
——这话半真半假是说给他听的。
过早地接受一个人生活,让白藏比同龄人更多了些自尊。
寄居在别人家里,他绞尽脑汁多做些事,只想让自己的自我蒙蔽的依赖多一层正大光明的粉饰,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用。
而选择自行离开,也是为了过于强烈以至于接近自卑的自尊。
温岚时的生日在初冬,那时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不少,风还算不上寒,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冷意。
来游乐场,他们总是会去划船,按白藏对温岚时的了解,这人对于这样慢悠悠的活动都有些兴趣,若是时间不限,他恐怕能在水上漂个一整天。
下了船,白藏提出他去还几个人的救生衣。如愿落了单之后,他默默离开了,回到他熟悉的街道上,一步踩在一年前自己踩过的地方,印子叠着印子,湮灭在众人匆匆的脚步里。
对这些,温岚时恐怕一无所知。
再盛大的心理活动,也不过是心理活动。他不会说这么多,对面这人只要知道,自己在想办法把真心剖给他看。
白藏声音平稳,没了最初暗含的纠结与慌乱:“我们分开后,我遇到了一些事,不能用常理解释,再之后,砂辰找到了我。”
温岚时点了点头,方才他脑中闪过的画面里,有看起来不过十岁的白藏被人带着走进了一个纯白色的地方。
——那地方他也曾见过,模糊的记忆里,他跟着一个名叫“倒星”的人,经历了一次时间乱流。记忆里本该几乎粉身碎骨的痛楚也不怎么鲜明了,几近透明的身躯也像一个荒谬的故事。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复生莫名其妙的,记忆也跟着好似死过一次,残余的感受淡得像一戳即破的纸。
要拾起这些感受,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他看着白藏认真的眼神,又忽地觉得,有几乎从不开口的人,在为他破天荒地努力着。
“努力”的白藏好不容易稳了心神,又不好意思了起来:“后来猫咖里,那次再相遇,说来……怕你笑话。”
白藏眼神飘忽,耳尖泛起红,快要和手里的红纸一个颜色。
他“呃”了许久,又有了打退堂鼓的冲动,但项链都给人递过去了,自己选择储存的记忆已经一览无遗,好像也没有可以藏的了。
还是藏一下吧……记忆和心思毕竟再相关也不是互通的,他的那些想法,要说出来还是太难为人了。
白藏垂死挣扎般的纠结着,手却忽然被握住了。
在他天人交战的时候,对面人的手顺着项链一点点勾上他的手指,捂了许久还有些冰冷的特殊材质在掌心里有些扎……也有些对比强烈的凉。
……与那只轻拢着他指尖的、温热的手对比。
那手的主人用指腹轻刮着他凸起的指骨,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安抚”。
白藏默默摒弃掉一些不该想起的,但某些燥热的气氛反复占据着他的脑海。
为了将之抛却脑后,他自暴自弃地继续说:“笑话便笑话吧,我是觉得,呃……有些唯心,就是,有点像,缘分未尽。”
机缘巧合的重逢在十年之后,白藏不再是那个破落得流离失所的孩子,好多年前的不必要的惦念,居然还能再一次燃烧。
白藏补着想要说多几句,让人转移注意力:“但那个时候,我发现,我有点怕你。”
而且,刚见面那会儿,你好像没想起我。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温岚时首次接了话,他语气里有些无奈似的:“怕我做什么?”
白藏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猫,被你吸引走了。”
“你可以理解为我想吸引你。”温岚时装作没听出来他的刻意转移话题,顺着人的话接。
但他这话又说得叫人害臊,白藏好几年都没习惯这人说话过于直接的风格,别过头想放弃这个话题:“猫咖里,有那么多猫。”
人世间,亦有那么多人。
“我比较喜欢你的那只。”
温岚时见招拆招,用同样令人遐想的、有着言外之意的话来回答他。
对方太强,打不过。
本想自陈心迹的白藏险些被带着走,轻咳一声回到正题:“实话说,我很庆幸,再次相遇。”
他动作幅度放得小,想要偷偷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手上的感知多么明显,他没有得偿所愿。
“……你的记忆里,有很多不堪,有很多……我一次次推开你,”白藏又咬了一下舌尖,细微的血腥味让他心里勉强安定了些许,“这几年里,我曾经复盘过,也后悔过。所以我很高兴,你没有直接离开。”
说这话时他眼神有些落寞,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但不等人有什么反应,白藏语气带了些急,好像说完这话就解放了似的:“我想要说的是,我在改变自己,我想跟你再在一起,就是这样。”
他又一次没等人回答,快速抽出手,拽着项链和红纸跑回了房间。
白藏重新卷起纸,才发现砂辰坐在他床角幽幽地看着他:“终于说完啦?空房好难独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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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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