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敲了敲门,喊了声:“喂,小伙计,中午就要到岸了。”
中途补充物资的时候,他莫名其妙捡了个人,要不是电子证件齐全,他都不敢随便让人上来。
对方也是个奇人。先前船员好几个被吓得糊涂了,经验丰富是一回事,见了这么怪奇的事又是另一回事。
这青年人看着就可靠,居然三言两语将人安抚下来。
自己说到底是个大老粗,要斟酌着说别人所需要的话语之类的,他能拍下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位才跟他们用和缓而笃定的语气说着“无需担忧”的人,正做着噩梦。
也幸好杨荣不是个随意开门的人,见里面人没反应,熄了声,任人睡去了。
若是他进门,便会发现那人死死皱着眉,分明是初春时节,却额心布满汗水,一颗颗落着。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藏在发中的猫耳,那耳朵低低地压着,控制不住似的,好一阵颤抖。
上了这艘船的,正是温岚时。
他沉陷在梦魇里,较上辈子的焦虑更胜一筹。
他怀里是一片虚无,就在刚才,这里还有着活生生一个人。
他眼见着这个人愈发透明,连记忆都开始模糊,好像要将这人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抹除。
梦里的颜色俱是混沌无端,揉乱的色块遍布视野,极为浓郁的颜色,却占据不了一点心思,只能退居幕后,勤勤恳恳做落幕的收尾。
他不知道白藏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化成浓蓝色的头顶下起雨来。
他维持着虚虚抱着什么的状态动作凝固了许久,眼珠一错不错,若不是鼻息仍旧在起伏,像也死了一般。
梦里讲不通逻辑,他又一转身,那些斑斓的色块一片片陨坠,又织起另一场醉生梦死来。
这样分不清梦境现实的时刻,他居然还能做清醒梦似的,又闪过一道理智得残酷的念头。
这时他已经半梦半醒了,隐约间听到了杨荣敲门喊话的声音,他想开口应答,又说不出话,什么东西拽着他在梦里颠倒。
——他在惘然中莫名想到,按照那群人牵系因果的程度,自己这场梦,想必也有什么暗示的信息。
白藏大约在生死攸关之际。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怎样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着这沉沉的梦胡来。
他看见幼时的自己坐在门前,安静地注视着某处。
有些事情,其实白藏说错了。那段项链里共享的,却不是他们之间全然的记忆。
邬泉也搬了个板凳,坐在他旁边,说的话萦萦绕绕,听不清楚,唯独几个字听得清晰:“……成天……在看什么……”
“看未来。”温岚时这么答。
邬泉仗着自己打小的交情,勾着他脖子,他刚出国玩了一圈回来,一身晒得条条框框的黑,呲着大牙:“……不像……”
他没搭理这人的话,邬泉成天拿他当乐子,两人都早熟,只是一个熟成了圆滑,一个熟成了内省。
白藏不知道的是,温家那两口子其实长久没有什么情谊,淡得像两家人,直到孩子上了小学,才稍微有了些许生活上勉强的配合。再往上一代的老人,早就去世了,也不曾有过什么宠溺。
若是说许多孩子长成了心理缺陷的模样,温岚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人格健全得可怕,包容、理解、友善,几近过分的进退有度。
邬泉一个富家少爷,也是这样跟他熟起来的,不然以这人看起来亲切、心里心高气傲得很的性子,几乎能把所有人当成没用的大蟋蟀。
他这辈子堪称难得的某些执念,便是纯粹的爱本身。
温岚时在父亲的烟盒里藏过模仿人字迹的贴心话语,在母亲的眉笔用完时又很快续上一只新的。
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享受着暗地里亲手推动的寒冰溶解。
同样的,在他看见那街上胡乱走着没有方向的小孩时,头几天他低下了头继续做作业,后来居然饶有兴致起来。
要刨根问底说怎么回事,他也只能摆摆手,说不清楚。
那是一个寻常的天气,这话倒像是一句废话,可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风依旧是淡淡的,有些阴的天让他不敢离家太远,只在门口搬着一张小桌、一只板凳做着作业。
低年级的作业简单,就只能靠数量取胜,算上朗读和背诵作业,居然足足有二十多项。
温岚时削着铅笔,他有时候也发现了自己有强迫症,他取下一整片不曾断开的屑,露出笑容,心满意足地继续落笔。
矮矮的居民自建房一幢挨着一幢,小路就在家门前,路过的人说话声维持着渐近又渐远的起落,潮水似的向他扑来,又潮水似的离他远去。
有人在问着什么:“诶,小朋友,你走丢了吗?”
这话他快有条件反射了,抬头一看,那四处流浪般的小孩子果然又在附近。
他好几天前就看见这小孩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谁都记得住。只是他一次都没看见这孩子的正脸,居然已经对着身形就能认出人来了。
那问话的人是他们家附近闻名的老好人曹阿姨,温岚时心里想着,看来这孩子今天是要流浪结束了。
曹阿姨膝下两儿一女,对小孩子最是喜欢,也经常和小孩子没有隔阂,乐乐呵呵就凑进了小人儿堆里聊天。
一般来说,大人强行插入小孩的对话,都只会说些“你好好读书就行了”的扫兴话,曹阿姨居然能让最桀骜不驯的张家老三也低头,叫附近的孩子都颇为惊诧。
曹阿姨手里攥着一块糖,递给那衣着打扮都乱七八糟的小孩,还摸了摸他的头发:“小朋友,这是怎么啦?”
她最是知道小孩爱吃什么的,身上带的糖都是他们之间最近风靡的那款。
温岚时支着下巴看,只等那小孩软了态度,乖乖跟着人走去。
曹阿姨手上也拨开他额前发丝,大约是想跟人对视,更有诚意。
不料那小孩原本因为低着头,头发遮了大半的眼睛露出来后,是一片空无的死寂。
温岚时还是第一次见那样的神情,还因为那孩子眼珠是浅灰,他隔了一段距离都能分辨出颜色异于常人。
灰色没什么活人气,那孩子也完全不转眼珠子,像让太阳晒了也不会眨眼似的。
他根本没有看曹阿姨,一丝给她的动作都没有,直愣愣地继续走。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都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唯一能看清的是他那张脸,清瘦得可怖,即使这样也抹不去的精致感突出至极。
简直非人。
温岚时唯一的想法只有这几个字,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自带一层不在同一世界的隔阂,看不透也想不通。
幸好今天邬泉没有突发奇想来找他玩儿,要不然能拿他这会儿的疑惑和好奇笑话他一辈子。
不过也的确笑话了他很久,他毕竟是栽在这个人身上了好些年,邬泉见了他就说他被这邪门得很的人下蛊了。
大约是下蛊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心里的语气淡淡的。后来他自己制造着跟这人的相遇,才有了白藏口中的“超市里的初次相遇”。
那些混乱的记忆跳跃着,又一寸寸崩塌成最初纯白色的模样,他又看见了自己虚虚抱着的怀中,空无一物。
温岚时睁开了眼,在椅子旁边上拿来了手机,才买不久,上面干净得很。好几天完全没有任何信号的手机,这会儿有了些微弱的信号,他低头发了条消息。
快要十点,离杨荣说的船靠岸要不了多久了。家里不是沿海城市,这船停靠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是家,但他暂时不会回家。
温岚时放下手机,被那独属于金属撞击的、极重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缓慢地眨眨眼,才发觉自己烦躁得要命。
几天前,砂辰说了一串莫名其妙的东西。又是他不想跑步了,又是怕自己生气之类的。
虽说看起来没什么破绽,好像只是在日常发疯胡言乱语,但他一个专门研究心理的人还看不出来这沙漏也在急躁,就可以持证光荣下岗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着,出了什么事。不料直接被砂辰打包送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他跑了好几处港口,终于问到了一艘目的地相同的船。
折腾了一番,又是光听人说这不是搭载游客的船,又是联系杨荣的,好不容易搭乘上来,还见了一串儿面色虚弱的船员。
一听杨荣讲述前因后果,他便明白了,大约是跟时间漏洞有关的。
只是这样大的错乱,居然没有人来纠正。这与白藏的不告而别、砂辰的异样联系起来,足够他凑出一个真相。
那群人有大动作了。
但他什么都帮不上。温岚时面色不虞,站在窗口前,眺望了许久的海面。
海面澄澈、宽阔,一望无际。波涛一阵一阵,一股推着一股,肩靠着肩背抵着背似的,将声音送往不知名的远方。
他调整好了表情,也收拾好了身上属于猫的异样,慢慢走了出去。
坏作者:说马上出场就马上出场。嘻嘻。
(2.10)感觉节奏不好,在慢慢调整。明天更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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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船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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