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疏斜斜地倚着凭几,目光落在面前几碟精致点心上。那香甜的气味勾得心潮难耐,胃里一阵抽动。
十四天的汤药,十四天的清汤寡水,好不容易让肚子上那层层叠叠的肥肉见了点消退的迹象,千万不能前功尽弃。
殿门被轻轻推开,东宫的女官领着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精致的木匣或覆盖着锦缎的托盘。女官躬身道:“殿下,因殿下玉体日渐康泰,身形清减,奴婢等特呈来赶制的春装请殿下过目。”
南宫疏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她们放下。
宫女们将匣子和托盘放在一旁的条案上,退到一边垂首侍立。
南宫疏的目光扫过那些华美衣料,最终落在一个看起来最朴素的长条形匣子上。他心中一动,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条……大裤衩。
没错,是合裆的大裤衩!
这可是他穿越后最迫切需要的“生活必需品”之一!
实在穿不惯那个叫“犊鼻裈”的玩意儿,又窄又勒,行动极其不便。他画了图样,趁着这次重新制衣,让人顺道做了几条。
皇宫就是皇宫,用的料子轻薄柔软,虽然腰间还得系根带子固定,但穿上身的感觉,总算有了点现代男人熟悉的味道。
“都下去吧。”南宫疏沙哑地吩咐。
殿内众人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殿门。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南宫疏一人。他拿起一条裤衩,转身进了内间。再出来时,厚重的太子常服下已换上了大裤衩,整个人似乎都松动了一些。
却见殿中央不知何时跪着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宫女。
宫女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庞。
“奴婢……奴婢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司琴……奴婢斗胆……求殿下垂怜!”她膝行两步,声音越发凄婉哀绝,“太子妃娘娘……娘娘她……”
“娘娘自被皇后娘娘禁足在偏殿,日夜以泪洗面,忧心如焚!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殿下的龙体安康。娘娘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啊!她说,那日落水……娘娘她自己魂都吓飞了,恨不能……恨不能以身相代!”
说到此处,她深深叩下头去,额头重重地触在冰冷坚硬的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殿下!奴婢求您开恩!求您在皇后娘娘面前,为太子妃娘娘美言几句吧!娘娘她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若不得殿下宽宥,娘娘……娘娘她怕是要活活愁死了!”
余清凤被禁足,她身边的人按理也该一同被圈在偏殿。这个宫女是怎么溜出来的?还能如此“恰好”地在自己试穿新衣、屏退左右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寝殿中央哭诉?
这东宫,果然像个筛子。
南宫疏坐回到自己案几旁。
“嗯,孤也很想念太子妃。但是……”
怎么能轻易让想着要杀老公的女人出来呢。
南宫疏一副为难的样子,道:“父皇和皇后娘娘很生气,孤怕得很。”
“殿下……”司琴见太子开口了,膝行着又往前蹭了一点,声音愈发哀切,“娘娘说,只要殿下肯开金口……哪怕只是对皇后娘娘提上一句……娘娘她就……”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如同泥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径直凑到她跟前耳语了几句。
司琴皱了皱眉,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急促,刻意压低声音道:“殿下,奴婢……奴婢不能久留了!恐被皇后娘娘的人察觉,更要连累娘娘万劫不复……求殿下千万念着娘娘的一片痴心啊!奴婢……奴婢告退!”
说完,她迅速起身,脚步匆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殿门外。
司琴前脚刚走,张德全便进了殿。
原来如此。
张德全和太子妃不是一伙的。太子妃并不想让张德全知道自己派人来向太子求情。
张德全看着送来的新衣,笑道:“殿下,新衣都送来了?奴瞧着,内廷司这次手脚还算利索,没误了殿下的事。殿下可还满意?衣裳料子、样子可还合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堆放衣物的条案,目光落在装着裤衩的长匣上:“哦,还有那个……殿下特意吩咐做的,那个……裤衩?他们可是送来了?”
“嗯,不错,做得不错,赏!通通有赏!”
“哎呦!谢殿下恩典!”张德全眉开眼笑,转身对门外候着的小内侍吩咐,“听见没?殿下赏呢!还不快把这些都仔细收进库里?”
待殿内只剩下南宫疏和张德全两人,张德全脸上笑容敛了几分,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龙体……愈见沉疴了。您既大安,该去问安了。”
天家父子亲情淡薄。原主南宫疏从小就没在皇帝南宫烨膝下承欢多久,自从南宫疏被立为太子搬进东宫后,父子之间更是隔了重重宫墙和繁文缛节。南宫疏要提前请示,得到恩准后才能见到父亲,如同臣子觐见君王一样。
也好。南宫疏暗自思忖。想来共处的时间那么少,皇帝应该看不出自己这个儿子壳子里已经换了芯子。
“嗯,孤知道了。”南宫疏学着原主,瓮声瓮气地应道,“是该去看看父皇。备辇吧。”
东宫在宫城的最东面,而皇帝住的嘉福殿在重重宫阙深处,隔着一道道高耸的城门、连着一条条漫长的甬道,有些路能坐步辇代步,更多的地方,尤其是通往皇帝寝殿的最后一段路,必须步行。
自打穿越,南宫疏还没走过这么多的路,这么多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呼哧带喘,两腿打颤,全靠着张德全和几个健壮的宫人半架半搀扶着,才勉力支撑没有瘫倒。
甫一进嘉福殿,就闻到浓郁的宫药味、沉水香、还有一股子……行将就木的酸腐气。
龙榻上,皇帝南宫烨枯槁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如金纸,眼窝深陷。柳皇后喂着参汤。两个中年文官,和一个魁梧武将,侍立一旁。
“儿臣……给父皇、皇后请安。”
“疏儿……气色……看着倒好些了。”皇帝声音微弱,说几个字就要缓一缓。顿了顿又道,“怎么清瘦了这许多?”
“太医嘱咐儿臣饮食要清淡,故而清瘦了。”
皇帝伸出枯瘦的手,在南宫疏肩上拍了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南宫疏心中莫名一涩,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儿臣不孝!不但未能侍奉父皇左右,还叫父皇忧心……儿臣……儿臣好难过!父皇!您要长命百岁!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皇帝看着南宫疏,心中百感交集。今日早些时候,他私下传召了张德全,详细询问太子病愈后的情形。张德全言语间透露出太子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又说不上来,只道是“劫后心性或有微移”。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淹没的火苗,又在皇帝心底摇曳起来。这么多年了,他总是一次次地这样期望:疏儿只是心智开得迟些,再长大些,再经历些事,总会好起来的吧?他不需要有多聪慧,只要能守住这大梁江山,将这皇位平平安安交到孙儿南宫遥手上,就足够了……
皇帝咳嗽了两声,撑起一点身子,伸手去扶南宫疏:“起来……疏儿……地上凉……”
南宫疏顺势被扶起,近距离看着皇帝。只见皇帝颧骨上透着极不正常的的潮红。
“杨太医……给朕……换了个方子,”皇帝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虚飘,“这些日子……倒是……比先前……精神……些了……”
看皇帝这不寻常的面色,南宫疏心想,该不会是类似五石散那样的“仙丹”吧?皇帝自己知不知晓?还是说明知是釜底抽薪,也要强行提神,硬撑着一口气?
“为父的身体……疏儿……不用……太担心。”皇帝喘着气,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位重臣,嘱托道,“既然……疏儿身体……已经大好……切不可……就此……荒废……学业。”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柳太子太保、李太子少傅……太子的学业……还需两位……耐心教授、严加……督导。”
太子太保柳常济,柳皇后的父亲,面容清癯,闻言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圣虑深远。太子殿下大病初愈,仍需静养。依老臣之见,学业之事固然紧要,还需循序渐进。眼下,殿下应以休养身体为要紧,待根基稳固,再行课业不迟。”
这是让他继续养病,维持现状。
太子少傅李俭,面容方正,眉宇间刻着深深“川”字纹,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衬得他更加古板。他紧随柳常济之后,上前躬身,声音洪亮,带着不容辩驳的固执:“陛下所言甚是!为学之道,贵在慎始敬终!中道而懈,则前功尽弃!殿□□气虽尚虚,课业或可酌情减其繁复冗杂,然每日诵读经史、涵养心性之功,必不可辍!此乃立身之本,储君之基!”
太子太保柳常济辩驳了几句,都被太子少傅李俭怼了回去。
“李太子少傅,疏儿……《尚书》念到何处了?”
“回禀陛下,方起了个头。”
南宫疏听着这三个中年男人,你一言我一句,莫名感觉自己今后的学习生活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等等,太子不是个傻子么?教傻子读《尚书》?这是要为难谁?!
那佶屈聱牙的东西,光是想想就头疼。
南宫疏忙道:“父皇!儿臣落水险死……才知这身子……竟羸弱至此!”捶着自己肥软的大腿,声音嘶哑悲愤,“儿臣想习武!强身健体!求父皇恩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