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被浓雾包裹。

老妇人坐下后就没再言语，一直低着头。老田双手捏着那双虎头鞋，直勾勾地盯着祈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祈澜没看老田，却是看向老妇人，轻声笑问：“婶子没认出我吗？”

老妇人肩膀一僵，又塌下去一点。她的脊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佝偻，如今经历变故，就更弯了一点。

“咦，婶子的簪子……”祈澜话说一半，老妇人僵直不敢动，她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再抬头时祈澜已经走到近前。

老妇人惊讶，这人走路没声音吗？她怔怔地看祈澜伸出手，下意识往后一仰。

“别碰！”

祈澜挑起嘴角，接过黑羽递过来的帕子，不解地问：“婶子不让我碰什么？”

老妇人答不上来，她心里装着事，生怕被祈澜看穿。她不知道祈澜找自己过来是干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更不清楚祈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有百般不得其解的问题，但细究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问的必要。

祈澜问：“我救了你，婶子不想问什么吗？”

老妇人这回没有再低下头，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我什么都不想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祈澜却笑了：“我还没有问，婶子怎么就知道自己答不上来？莫非婶子知道我要问什么，或者，婶子害怕我真的问出什么。”

老妇人：“……”

她浑浊的眼珠转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祈澜清俊漂亮的脸蛋上。烛光跳动，更显得祈澜眉眼柔和——是与那晚夜雨变故里的顺子完全不同的青年模样。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会差点死在亲生儿子手里。老妇人抬手轻轻抹了下掉落在脸侧的头发，她顺着发丝摸到脑后的簪子，又是一阵失语。

老妇人嘴唇不自在地绷紧。

祈澜没有出声催促，倒是饶有兴趣地向老田挪了两步。这个头上手上都布满斑驳褶皱的男人像久经风霜的老树，皮肤黢黑干燥，整个人似是鼓胀后又迅速干瘪，分离的皮肉在空洞的躯壳上堆叠，唯有那双爬满了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已经褪色的虎头鞋。他看见祈澜过来，下意识地又把虎头鞋往怀里按。

祈澜好奇道：“这鞋恐怕也有年头了，少说也得十多年了吧？”

老田瞪着眼睛环臂抱胸，就怕祈澜把鞋子抢走。

祈澜又说：“大伯别害怕，我如果要害你们就不会把你们救出来了，这里很安全。”

“这是哪？我要回家，你放我们回家！”老田塌着肩膀缩着脖子，满身都是防御戒备，“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老田，别说了，老田……”老妇人把手伸过来搭在老田胳膊上，生怕他再说出别的什么，却被老田忽地打开，他强烈地嘶吼着，“别碰我！都是你这婆娘惹来的祸！你说顺子回来了，顺子呢！”

“你还怪我？当年要不是你——”老妇人一巴掌扇回去，突然又把话咽了回去，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命苦啊！我的儿！我的儿！”

嘶哑苍老的哭声像锯木头后推出来的刨花，仿佛要和她蜷缩的单薄混成一团。老田被扇了一巴掌也安静下来，虎头鞋经年褪色的布料被手指抠破，生生嚯出了一个洞。

祈澜在一旁恶魔低语：“你们知道顺子在哪，他不会回来了。”

老妇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嗬——”

咚咚。

老田也跟着扭头向后看去。

吱呀。

门开了又关，封绝身上带着刀剑的肃杀之气，携风带雨地进了屋子。

“外面下雨了？”祈澜递过去手帕，“怎么去了那么久？”

“太难杀。”封绝拿着帕子手法粗野地擦干肩头的雨水，站在桌边痛饮两杯热茶，“这两人什么情况？”

祈澜无奈：“还是不肯说。”

封绝当啷把剑拍桌上，剑鞘上的图腾看着颇为魄人。他扫了两人一眼，不耐烦道：“反正顺子已经死了，这两人是死是活也没关系，让人处理了吧。”

处理？怎么处理！

老妇人突然大喝一声：“公子！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们？”

“他与你们无冤无仇，我跟婶子确实有一面之缘。”祈澜倒是纳闷，“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我碰巧路过救了身中迷药的你们，可两位刚刚分明拒绝沟通。既如此，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老妇人一梗，嘶声问：“公子为什么要救我们？”她动作幅度太大，晕倒再醒转后也没来得及整理头发，簪子也跟着摇摇欲坠。

祈澜摇摇头：“顺手而已。”他看起来特别累，神思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黑羽适时上前：“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封绝随手往桌上扔了个腰牌，抹了一把脸说：“早些睡吧，我把这两人带下去。”

祈澜嫌恶地撇撇嘴，问：“血刺呼啦的，这从哪弄来的？”

“抢过来的。要不是那人死太快，说不定还真能问出东西，但现在死无对证，也没什么用了。”封绝眼睛也不眨，看起来就是个杀人狂魔。

祈澜没反对，只是吩咐黑羽：“把这东西收起来吧，反正人都没了，看着晦气。”

“等等——”老妇人紧紧盯着那只腰牌，请求道，“能让我看看吗？”

祈澜一笑：“死人之物，婶子还是别看了。”

老妇人坚持要看，祈澜倒是“哦”了一声，又被勾起了兴致：“婶子见过这东西？”

老妇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起来还在犹豫。老田却忽地扔了虎头鞋直直奔向那块腰牌，却在即将够到的时候被封绝一道掌风掀翻在地。

祈澜抓过腰牌轻功踏步，飘然跃到了桌子后，道：“老人家怎么就喜欢跟人对着干，这东西不好随意碰的。”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老田浑浊的眼睛洇出红血丝，只是这个距离，也足以让他看清楚腰牌上面是一个顺字，“啊！！！”

老田大声嘶吼着，面对血淋淋的事实再也没法哄骗自己——顺子死了，他苦苦等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死了！就死在他面前！没想到爷俩的最后一面，竟是儿子要杀亲爹！啊！！！

布满嶙峋皱纹的双手绝望地拉扯头发，老田一抬眼又看到了在心里停滞了二十多年的斑斓彩色。原来是祈澜拿着那双在地上滚了一圈的小儿虎头鞋，在老田跟前晃着。

“大伯认得这个腰牌？”祈澜问。

老田麻木地掀开眼皮，又迟钝地转了一圈眼珠，方才呐呐点头：“顺子，顺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呢？我的娃娃那么乖，他为啥要杀我呢？”

祈澜把虎头鞋扔到一边，老田的视线果然跟了上去。

祈澜转头看向老妇人：“婶子，你知道吗？”

铛。

簪子滑落到地上，老妇人彻底瘫软。

她抬头看向祈澜，喃喃道：“公子命贵，哪里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难处。顺子如果没被拐走，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祈澜和封绝对视一眼，追问道：“他什么时候被拐走的？”

“二十二年前的冬天，那年雪好大，我和老田在院里晒干柴，顺子就在院子里玩。后来我去厨房烧饭，老田就在院子里干活，顺子就不见了……顺子丢的时候才五岁，他那么小，那么小！！”老妇人又呜呜哭了起来，“我的儿，我的儿啊！！”

祈澜问：“那之后你们可曾去找过？”

“找过，哪能没找过，可是根本找不见到啊……这里山多，树也多，天下那么大，我们到哪里去找啊！”老妇人哽咽，“太多年了，半辈子都过去了，我都怀疑顺子是不是早就死了，可是那天他突然回来了，原来他还活着，他叫我娘！他跪在我面前说想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田爬着去够虎头鞋：“是我造的孽！是我弄丢了顺子！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啊！他恨我！他恨我啊！所以要杀了我！杀了我和孩儿他娘！”

“我的儿，我的儿……”老妇人忽然抓住祈澜的袖子哀求，“小公子！我的顺子肯定是被人骗了！”

祈澜在老妇人面前蹲下身，老妇人两鬓斑白，她还不到天命之年，却已经如此苍老了。

“婶子可知道顺子背后是什么人？”

“不知道，顺子突然回来，什么也没说，只说如果小公子再回来，一定要把小公子引进山里，顺子给我看了路线图，让我一定要记下来。还跟我说，事成之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找个地方躲上一段时间，不然肯定会被人报复。”

“那婶子怎么就能确定，他就是你们被拐走的顺子呢？”

老妇人跌落在地，是啊，她怎么确定那就是顺子呢？“啊——”老妇人的手掌被簪子扎出血，暗红的血和簪子上的灰泞在一起，就像她浑浑噩噩的半辈子。

……

老妇人和老田被送回房间看管，房间里就只剩下祈澜和封绝。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祈蔚提着裙摆进来，问：“有结果吗？”

“没有，我和封绝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封绝刚才都把自己扮成杀人狂魔了，也没诈出什么来。”祈澜去水盆洗手，才又端起茶来要喝。

黑羽道：“公子，茶已经凉了，喝了伤身，属下已经让人煮了一锅银耳红枣羹，大家喝下去暖暖身又补神。”

祈蔚看得稀奇，问祈澜：“你现在的胃口看来很好啊。”

祈澜端着夜宵吃得满足，胃口好才能身体好，大家都吃好喝好。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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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