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戈曼沙向后退去,神使的长杖那曾经贯穿红临时身躯胸口的尖利尾端随这个动作脱离,在守卫之蛇的肩膀处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齐蓟嘶了一声,挪过去拿裙幅用力按着伤口阻止血流。
她对天发誓自己的本意不是让任何一边受伤,只是想拦住凯戈曼沙去找永夜拼命。
然而气势不同往常的凯戈曼沙在看见她拿得出的人偶里最强的威洛尔之后,只是停顿了很短的时间,就令齐蓟猝不及防地猛然动身冲向威洛尔。
人鱼的战斗本能在面临危险时被彻底激发,红发神使原本端丽如神像的面容忽然间凶暴横生,与化为人形的巨蛇狠狠对撞。
虽然二者短暂的交锋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持有傀儡线的齐蓟当然能知道,这处伤势是凯戈曼沙故意造成的。
未境之兽的爪牙无法破开的蛇鳞,神性可以。
“这是为什么?”齐蓟半跪在床边,问她。
“试探一下他的力量……和你的力量。”
凯戈曼沙靠着床榻坐在地上,缓缓地呼吸,然后伸出手触碰齐蓟的手背,用铁灰色的眼睛观察着女孩没有老茧和伤疤的纤细指尖,那些手指正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她自己冰冷黏稠的血。
她放轻嗓音,几近柔和地问:
“米拉,既然你想阻止我去往能让你坐享其成的战场,那么我是否能把这其中的动机理解成你想拯救我,因为把我也视为你的战利品了——就像他一样?”
凯戈曼沙望向威洛尔,面貌年轻却气质苍老的神使靠在门边,安静地回以注视,殷红的眼眸平和如同阳光下的玫瑰花圃,丝毫看不出原本也是一种活在传说中的非人恶兽。
面对她的问题,齐蓟不能说自己完全没这么想过。
通过梦境巡游至异界,冥冥中的什么指引她来到凯戈曼沙身边,似乎就已经注明她应当在见证凯戈曼沙的结局后得到新的从属卡,像“威洛尔们”一样。
“是的。”齐蓟低垂目光,一边小心地撕下整块裙幅一边承认,“我知道我大概会得到你。但这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所以想拦住你奔向毁灭的,不是觊觎着‘凯戈曼沙’的什么人,而是自认为或许算作你的朋友的米拉。”
“朋友。”
凯戈曼沙聆听着自屏障崩毁以来倒影城市中连绵不绝的呼叫声和奔逃的杂乱足音,意味难辨地重复这个发音缠绵的词语。
她说:“——‘凯戈曼沙’这个名字最早的含义,其实是‘将吞噬神王、又被英雄斩首的巨蛇’。”
凯戈曼沙握住齐蓟的手腕,让她触碰到自己仍在不断流血的肩膀。
“看啊,只要面对带有神性的武器,我就像凡人一样脆弱。死于持有神性之人的剑下,这就是我的弱点与宿命。”
齐蓟吓得立刻收回了人偶,生怕这条蛇又利用一下威洛尔手里真能杀了她的好武器。
“他们抛弃我,其实也是在抗拒那个预言的后半。如果没有神王的授意,众神的使者哪敢四处飞行,及时泄露一则事关重大的预言给巨龙?长子被强大的敌人收留,这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保护了。”
“其实未境之兽无法伤害我,是因为在‘它们’降临的时候,凯戈曼沙本该已经不存于世。永夜建立了海士班顿的屏障,也以此遮蔽我的认知,混淆我的情感,让我的心一直停留在迷茫混沌的当时,想不到去探究这些事,正是为了利用这样的我来完全瞒过那些怪物的认知,好藏起这里。”
“——对我做了这些事的女巫永夜,即凡人的公主艾莎勒·维拉法尔,她也说过自己是我的‘朋友’。我曾爱着她,如今则应像爱她一般爱与憎恨着这个词。”
她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心境,眼中没有一丝一毫要涌上银红色或变为龙瞳的征兆,好像随着屏障的破碎,她那些人为的暴躁与失控确实都一并不药而愈。
“而你……一位来历不明的新神。”她忽然笑了,笑容意外地温和,“你想做我的朋友,却没再送我一匣有关遗忘、失控和独自面对人世的诅咒。”
“你对一头怪物付以的是如此荒唐又温暖的善意,那么也请宽恕我的无知与贫困,不能回赠你平等的友谊。因为在过去,没有人教会我这种东西。”
灰发灰眼的蛇倾身半跪,俯首亲吻齐蓟的手背。
“我的意思是……凯戈曼沙面对成为你战利品的邀请,做出的回答是:‘我愿意’。”
过去的几个千年,巨蛇混迹在凡人之中浑浑噩噩度日,越是沉没越是渴求那些年轻纯净的灵魂如无药可救的瘾//君子,却也随着时间逐渐学会了那些模棱的戒备姿态,学会对潜藏深意的话语不置可否。
她忽然发现自己开始能够听懂那些隐晦的弦外之音时,耳边仿佛有荒野上扫过龙翼与树梢的风声呼啸而过,更显得此刻处境荒谬不堪。
现在则不同了,凯戈曼沙每说出一句话都觉得身上的压抑感卸下一分,抬起头时看见黑发女孩犹带错愕的动容眼神,更是轻快得几近能体会到盘森荼热爱飞上高空的原因。
齐蓟想了想,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凯戈曼沙眨了眨眼睛,“不过是我们一起逃。现在我有新的‘朋友’了,再也用不着跟艾莎勒同归于尽。尽管让她追杀我吧……即使她也有神性。”
凯戈曼沙抱起齐蓟走出屋门,将骨肉轻巧的朋友向上一抛,齐蓟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接住了,庞然的巨蛇随即冲出变得空荡荡的街道,倏忽间就来到旷野上,在晨曦中舒展开长尾。
祂如今的体积几乎与那座繁华城市的三分之一相等,随意动动就能将下颌搭上悬崖,只看外形也是当之无愧的神话生物。
齐蓟被蛇衔在口中,背靠着祂森白的长牙。凯戈曼沙一直记得微微低着头,而且怎么行动都没颠簸到她,看来还没忘掉载人的技能。
“我还以为能坐在你头上呢。”凯戈曼沙看上去心情很好,齐蓟也由衷地跟着笑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话。但显然我们都不会女巫的防风法术。”巨蛇声音略显含混地回答。
“那这个位置也不错——等等。”
齐蓟握住被她短暂忽视了一会儿的傀儡线,匆匆向已经回到人世的异类庇护所的方向望去。
她看见了比晨曦更亮、比熔金更灿烂的火光。
“那是……太阳?”凯戈曼沙取回人形,神色有些惊讶,“好久不见……不对,这不是‘我们’的太阳。”
齐蓟默默看着那片愈发膨胀——原谅她暂时想不出别的动词——的几乎将城市中心吞没的金色火焰,心想伊坦纳一直不告诉她来历的这份力量真是厉害得超乎想象了……他到底怎么做到的,能把状态全开的最强女巫压着打?这真是毫无战斗力的她本人的从属卡吗?
忙着打架的伊坦纳当然无暇通过傀儡线的联系一一回答。所以后来她才知道,这果然不光是用那把剑就能发挥出的力量。
凯戈曼沙那时受的伤也不单纯是为了试探,她让自己成分复杂的血渗进地下,还唤醒了一些存在,虽然按她的计划,这只是能拖延永夜一会儿而已。
已经变为怪物的公主环顾四周,她被灿如阳光的火海围绕,却仿佛很冷似的抱着臂膀,微微战栗着,慢慢呼出一口叹息。
于是她头部那些蜘蛛的复眼表面不约而同地滚动过了浑浊如雾霾的浅色光晕。
“异界的太阳啊,我送你……我要送给你一份礼物。它是被前行的世界抛下的旧日宠儿的苦难,是伟大的巨龙、弱小的异种与不老的神祇对死亡共同的畏惧,是那无数美丽异族迎来屠戮时最痛苦的一刹那……它苦涩又猩红,来自血泪,犹如醇酒。所谓女巫,正是啜饮着它而苏醒,分明不再是凡人,却要为了凡人的存续奉献一生。”
她轻柔地呢喃着:“我伴随其凝结成型的时刻二度降生,永夜是我给自己的称号,而它与生俱来的名为【绝望】。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礼物,太阳。”
但接下来,锈红色的剑没有丝毫动摇地切断了一条异化的肢体。
女巫后退并如烟雾般隐去,她愉快的笑声表示礼物已经送到。
伊坦纳独自站在火海中央,周围环境看上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但久违的刺痛蓦然向他袭来,伴随着诸多扭曲的画面和声响。
剑刃上金色的火焰亦有片刻诡异的停滞,随后颤抖了几下,像是从冰封中复苏似的慢慢恢复正常,大概寄宿在此的某个意识也体验到了女巫的赠礼滋味如何。
他拿那愈发嘶哑的嗓音着急又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伊坦纳和他阔别多日的老友好好叙旧了一番,换做常人早就崩溃了,他却连表情都没变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女巫的伎俩而已。”他说着低头看向剑刃,让锈红色映进森冷的黑蓝冰海,轻飘飘地反问,“你被吓哭了?”
“……”
方才犹豫着告诉齐蓟自己叫做乌诺,而真名意为太阳的乌诺萨尔第三百九十次觉得自己真不该说话的。
或者说他仅仅是曾经的,毕竟他早把力量赠予了“康瑟提尔”——人间的太阳。
父神赐予他“乌诺萨尔”的名字和伟大力量,这份力量在他手中展现出的是照亮世界的光明,到了身为凡人的继承者手中,属性则似乎理所应当的具现为火焰。
毕竟那是与一切文明密不可分也不可或缺的“燃烧”、“毁灭”、“铸造”,以及独属于凡人的“光”。
终生都实打实算是个善神的乌诺萨尔看了看像现任主人一样毫不动摇、声势暴烈又行迹冷酷地追逐着、吞噬着一切属于女巫的踪影和气息的火海,又开始默默思考自己先前做的选择到底恰当不恰当。
这时永夜已经彻底化作半龙半蜘蛛似的形态,还仍然能使用那些奇诡的法术,但在她的又一次奇袭即将成功时,有另一种光芒一闪而逝,击碎了她的咒语。
白金色长发的女神从她的影子里走了出来。但她的轮廓淡得可怕,几乎仅仅是一捧虚无脆弱而随波摇曳的泡沫。
永夜竟为此停了下来,礼貌地打招呼:“早安。很高兴看到你终于醒了,尊敬的崴诺娅。”
从倒影城市建立起便依照安排陷入沉睡的神妃崴诺娅面无表情,声音也平淡而飘忽。
她垂下双眼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说:“是啊,我被我孩子的鲜血所唤醒。那是我曾经独自在心中深深期待过的我们的长子,祂在我腹中蠢动时,我以为蛇的尾巴是婴孩的手或脚……我生下了祂,却抛弃了祂,便从未听过祂唤我母亲。现在我听到了,却一点也不感到喜悦,我为祂承担的痛苦而怀有愤怒,千倍万倍的愤怒。”
“——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长子,盘森荼珍爱的养子吗,女巫?”
“是啊,神、妃、阁、下。”永夜笑吟吟地说,“别忘了要是没有未境之兽打岔,你们一家三口之间早就你死我活了,说不定预言里杀了小蛇的英雄武器还是你崴诺娅赐予的呢。所以您凭什么对我摆出当母亲的立场?我好像从来没对你承诺过她会过得很好。我只是爱她。可凡人的爱本来就是有毒的,你说是吧?太阳。”
可惜在场的另一位凡人作为资深暴君早对恶意这类东西见怪不怪了,完全懒得接她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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