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宝莲寺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方丈以为随意推一个人顶罪就能逃脱罪行,但哪有这样的事情,最后还是被小吏拖走了。
诺大的寺庙,只剩下柳桢一行三人。
明日就是七月十五日。
——鱼在阴影最大之日上钩,彼时必然啼哭不止。
室中有玉,芙蕖之实。
柳桢倒在床上,左翻右翻,一遍又一遍默念。
夜渐深,风也清凉。她将被子盖得严实了些,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咯噔一声,赶忙坐了起来,被子又被扯得往一边去。
“范煜,明天是中元节。”
“嘘,小声些——李大夫已经入睡了。”范煜支起身子,抬头看她。
李百药真是好眠,雷打不动,安安静静蜷在一起,像只猫似的。
他们二人在地上打上地铺,睡在柳桢床边,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地点不是宝莲寺,”她往外侧身,低头对上范煜的视线,低声急切道,“这是障眼法,地点是宝莲湖。”
“理由?”
“......中元节。宝莲湖中央有大弟子目犍连的塑像。”
风散了,柳桢又感到燥热。
忽然叮当作响,仔细一瞧,却是床头挂着的风铃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风铃红绳为招鬼之物,七月十五不宜佩戴。
她出了一背的冷汗。
“刚才——”她问,“有风吗?”
范煜没有回答,而是将风铃捡了起来,连带着一张纸条——刚才掉落在风铃旁边。
“香花绸缎,种种七宝严饰,我已化作宝桥一座。”范煜一字一句地念着,“落款——尊者神通第一目犍连。”
“你是对的,”他轻笑,“很聪明。”
受了他的夸赞,柳桢脸霎时一红,匆忙解释:“其实我是觉得这个日子很特殊而已,而且,宝莲湖那边似乎人烟稀少,已经荒废多时了。”
“地官赦罪日、佛欢喜日,民间称之为‘鬼节’,”他轻道,“还真是神秘呢。”
“这张纸条——”
“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他是谁?”她问。
“尊者目犍连。”他答。
柳桢不知如何接话,只觉一阵凉风直冲面中。
正当这时,范煜将纸条收起,却笑说:“夜深了,先睡吧。养精蓄锐,事情明天在再想也不迟。”
她正巧打了个哈欠,听见这话,应了一声便又倒在床上,这次很快就睡熟了。
“尊者目犍连啊......”
月不知听见了谁的深思。
*
嘻嘻......
嘻嘻......
嘻嘻......
柳桢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她耳边来回飘荡,好像在嬉笑,又似在哭泣,她不堪其扰,皱着眉睁开眼——
然后双瞳变大,汗毛竖立。
“这是哪里?”她心里问道,怀着一颗忐忑的心。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幽灵般的声音使她不安。
“这是梦。”她安抚自己。
向前走了两步,面前景象渐渐清晰。
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放大,周围热闹起来,中间是一个湖,湖上灯光泛泛,人们放的荷叶灯烛火幽幽,随着水流缓缓滑过。也有用蚌壳放灯的,里头装的是蜡烛油。这些灯,让寂寥的长夜显得熙攘,点灯照冥,亡人在冥界定是十分昏暗的,生人为他们点灯,为他们引路。
柳桢定睛一看,湖中央供奉的,正是尊者目犍连——也就是说,这是宝莲湖。
可......宝莲湖不是人烟稀少吗?
“啊,对不起。”人群太过拥挤,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转头,却是一张猪面具,带着贪婪奸诈的笑意,镂空眼睛处一双浑浊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柳桢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带着面具,有嘴朝两边咧去的兔子,有夸张大笑的猴子,有尖利牙齿的白鹅,有痛哭流涕的狗,有战战兢兢的鼠,也有面无表情的猫。他们听见这边的声音,纷纷转动着无神的眼睛,朝她看来。
她顾不上道歉,拔腿就跑。
“这是梦......”她跑的气喘吁吁,“这是梦......”
她拼命地跑,使出全身力气就为了逃离这荒诞的梦境。
她一动起来,众人也终于收回目光,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长队前进。
而他们的方向,似乎就是水流的方向,也是灯引路的方向。
“他们要回家。”
柳桢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她跑了很久,却始终围着湖打转,怎么走也没办法逃离。每一个地方,她做了标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来来回回地走,始终出不去。
“又到这了啊。”她摸了一把汗。
无论怎么走,无论哪个角度,湖中央的尊者目犍连都一直慈悲地盯着她。
柳桢只好找了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在湖边上借着草丛的掩饰坐了下来。她看着满湖的火光,一个接一个的荷叶灯,偶尔飘过的蚌壳灯。
“怎么会有人许愿?”她看到一盏灯上卡着一张纸条,伸手将它揭了下来,“哪个小孩把这当成上元节了?”
纸条展开,却使她表情一变。
——你苦苦找寻之物,却在我心。
落款:尊者目犍连。
正当这时,一只手突然按上了她的肩,她手一松,纸条飘进湖中,很快沉了下去。
“你——”柳桢有些生气,转头一看,却是一张戴着狐狸面具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她的。
愤怒在恐惧面前不值一提。
柳桢朝后退了一步,但湖边苔藓丛生,又是个斜坡,这一退后,险些跌进湖中,多亏狐狸面具先她一步将她抱住拦了回来。
她吓疯了,想推开他的手拔腿就跑,可她却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
腿......根本就动不了啊.......
“别怕。”
狐狸面具竟然开口了。
柳桢今天才和声音的主人说过话,她忽然就没那么怕了。
那少年抬手将面具摘了下来,刘海随风轻晃。
“范煜......”柳桢张开嘴巴,话还未完,又进入了一片黑暗。
她——入睡了。
一切将毕,到清晨不过一两时辰,天渐渐亮了。
*
柳桢醒来的时候,范煜和李百药还没醒。
窗外透出淡淡的晨曦,已有阳光,却不大亮,阴沉沉的天,云雾织出一张厚重的网,密不通风。
没下雨,只是天不大亮,似乎还是傍晚。
“你苦苦找寻之物,却在我心。”她垂头思索,因睡意朦胧而散乱的长发从肩头溜了下去,喃喃自语:“尊者目犍连,你到底是谁?”
“是敌亦是友。”
“你醒了。”柳桢笑说。
范煜轻轻应着,揉了揉太阳穴,支起身子,抬头看她。
柳桢背对光,一双迷蒙的杏眸也在看他。
“什么意思?”他问。
“什么?”
“你苦苦找寻之物,却在我心。”
“梦。”
柳桢答着,不由得想起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有一张同眼前人一样的脸。他救了她,像现实一样。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将去的宝莲湖,湖中央有一尊破败的佛像,满湖的莲花灯,还有——”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她一顿,“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范煜,我右眼皮跳了。”
他正仔细听着,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拍拍衣衫站了起来。柳桢盘腿坐在床上,他站在她面前,弯腰掏出一张素帕子贴近她的右眼皮,“这下‘白跳’了,别担心。”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错过了退后的最佳时期。范煜顺着光,乌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片浓密的阴影。
这家伙,真是的——
“谢谢您,”柳桢推开他的手,不满地嘟囔着,“真是的,不要靠我那么近啊,我都无心想事情了。”
仗着自己长了一张好脸,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勾引’人了吗!
她似乎是忘记之前自己也靠他靠得很近这回事了。
这话把范煜说得一愣,过了一会才无奈道:“当你是夸奖我了。”
“就是夸你。”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等等,我讲到哪了——要坐吗?”她拍了拍床。
他坐到她身边,回答:“讲到莲花灯。莲花灯好看么?”
“好看啊,很好看的,还有蚌壳做的灯,花溪县反而很少这种灯呢。”
“你放过花灯吗?”
“当然了,”柳桢将腿伸直了,又垂在床边荡了荡,她回忆起花溪县的上元节,“过年的时候,很多花灯哦。”沉思了一下,重复道:“真的很有趣。”
“这样啊。”他尝试着想象了一下,但好像想象不出来,“我还没试过。”
“那上元节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在温书。”
不愧是你。柳桢一笑,眼睛眯成一条弯月,“下一次我带你去。”
范煜挑眉,“那就——先谢过柳老板了。”
柳桢大手一挥:“不必言谢。”
正说着,李大夫终于和周公说再见,醒了过来。他手臂在眼前擦了擦,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看见他们二人坐在一块,大脑转不过来还有些发愣,“你们......”
“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李大夫可是好梦?”柳桢说。
“非也,”李百药跟他们混久了,红豆般内敛胆小的心也大了点,现在有桂圆那么大了,“一夜无梦反而才是最佳睡眠。”
“李大夫好境界,我昨晚却做了个奇梦,要听听吗,顺便帮我分析分析?”
李百药连忙正襟危坐,将装药的布袋子从被子下掏了出来,斜挎在身上,眼神很认真,透着两个字——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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