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桢很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
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
可以,这很范煜。
她面无表情地抓上他的手臂,什么话也没说,选择沉默地救他上岸。
桥中央原本立着一个目犍连的泥像,桥一坍塌,尊者目犍连也坠入水中,进入绝望的境地,偏偏还慈悲地注释着天空。
范煜突然开口:“你苦苦找寻之物,却在我心。”
她看向他。
“泥像底座是空心的。”他又说。
“范煜,”她先是一惊,心底涌现出希望,紧接着意识到处在何种境地,用一种近乎无奈的眼光看着他,沉默半晌,她终道,“你等着我,我找到她们,马上回来救你。”
“快去吧,”他又一次让出了生的希望,“我不要紧的。”
*
泥像已经半身浸入水中,石座在水之下。
柳桢深呼吸了几次,最后一次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中。
她是会水的。
准确来说,很会。
小时候的夏天,她会和秦牧风偷偷跑到小河边玩水,小河水不深,但对小小柳桢来说,也到胸部了。通常都是她一个人玩,秦牧风在一旁艳羡地看着——没办法,水对于他来说就是洪水猛兽,吃人的魔鬼。下水了就会生大病,生大病就要看大夫,看大夫就要吃药。
一想到吃药,下水的念头就打消了。
柳桢尤其善于玩水下憋气的游戏,她憋气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计数。
她摸到石座了。
斑驳的石头表面粗糙,很容易把皮肤刮伤,所以她格外小心。
她才发现石座很大,大到能装下两个人。
石座背面有一块格格不入的木板,被歪歪扭扭地钉在石座上。她伸手敲了两下——空心的。
里面似乎有声音在回应她,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剧烈地撞击木板。
——你苦苦寻找之物,却在我心。
尊者目犍连,你到底是谁?
容不得柳桢思考,泥像仍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沉入水底。她浮到水面又猛吸了一口气。
她要想办法破开木板。但现在在去岸上找东西,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正当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里游来,很快到她眼前。
“张大师?”
来人很惊讶地笑了笑,“你还记得我,真是不容易呢。”
张道清白色的里衣已经被水打湿了,隐约露出肉色的肌肉纹理。可惜此刻不是欣赏俊男出水图的时候,柳桢的视线匆匆扫过他布满水珠的脸,什么冒昧的想法都没有。
“你见到范煜了吗?就是那个和我一起走的那个小郎君,你能带他回岸上吗?我求求你带他去岸上......”柳桢呛了一口水,咳嗽了几声,“获救之后,报酬任你选,几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报酬任我选?”张道清哑然失笑,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两转,“若我说——我要你呢?”
“......我?”她一愣。
“骗你的,他已经被人救了,你不用担心。”
被救了?
柳桢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
那厢张道清脸上却闪过一股莫名烦躁的情绪,很快被他不留痕迹地压下了。“还不走么?泥像要沉了。”
不得不信了。
她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无论如何,非常感谢。”语罢吸了一口气便率先潜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谁......
这也太无情了吧?张道清自嘲似的抬臂看了一眼右手腕上的疤痕,片刻即被风轻云淡的表情代替了。
——无所谓。
他跟在她后面潜了下去。
“嗯、嗯......”
她用鼻子发出几个音节,手指着石座的木板。
他会意,思考片刻解开衣服的扣子,从腰上取出了一把软剑。柳桢刚才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佩戴剑,现在想来,应该是腰带剑,一直佩戴在身上的。
张道清并指朝身后点了两下,示意她朝后退。
她后退,眼睛仍紧紧盯着木板处。
他转了转手腕,软剑在水中犹如鱼入水,软剑与水,两个至柔之物,在他手中成了坚硬无比的武器。只见他忽地将剑劈向木板,水似乎使软剑笔直了起来,以一种迅速的速度斩向木板,为了不伤及人,又恰到好处地止住。
一声沉闷的声音在水中靠波纹传递,木板应声四分五裂,同时水猛地灌入石座中,泥像下降的速度加快。
柳桢眼疾手快,同张道清一起从石座中救出姜雁、小蓉二人。
*
终于到了岸上,有一处火焰燃烧着的区域。
姜雁、小蓉二人早已昏迷,柳桢和张道清分别抱着姜雁和小蓉,浑身湿透地上了岸。
乍一看到火,她还有些恍惚,有些对火的恐惧,似乎是想到刚才差点从桥上掉下去的情形。愣了两秒,听见张道清在前面叫她,才缓过神来跟上。
是李百药。
他捡了两根木棍,将其中一根削尖了来钻木取火,钻了好一阵时间才钻出几粒火星出来,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好歹给他弄出火来了。没办法,火折子已经沾了水不能用了,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点了火等秦二回来后,才发现还有更方便的方法。秦牧风带了自己制作的简易木质点火工具,轻轻钻两下马上就起火了。
见到他们二人,他赶紧招呼他们过来。
秦二坐在一边不停打着喷嚏,前一秒还在跟李大夫数落柳桢这不是那不是,下一秒她一来,嘴巴立马闭起来乖巧的和什么似的。
范煜躺在地上面色苍白,但见到他被救上岸了,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弯腰把姜雁平放下,见到秦二时明显一怔,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不过既然秦二来了,那么......视线移到昏迷着的秦牧风身上,他果然也来了。
不是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吗,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跑来这睡觉来了?柳桢皱眉,用脚踢了踢他,“喂,大少爷,美梦时间结束了。”
秦二没来得及阻止,脸色那叫一个色彩纷呈,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了上来,一个喷嚏打完两行泪就像模像样地被他挤了出来:“哎呦,我家少爷真是命苦啊——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溜出来就为了见您柳小姐一面,为了赶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喽,刚才又嚷嚷着非要下水救您,一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还要被您这样数落,换做是小人,也要伤心呐!”
骂她“八婆”和在宝莲寺睡得香是一点也没提。
柳桢面无表情地扫了秦二一眼,吓得他立马噤了声。她冷笑两声,“活该,是我求他来的吗?明明清楚自己身体有几斤几两还到处乱跑,不出问题才怪。”
“柳姑娘......”
李大夫忙使眼色,偏偏她还真啥都没领悟到,自顾自地说下去,越说越来气,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阿桢、咳、咳咳......”
秦牧风已经醒了,眼下两个乌青。他坐了起来,刚才数落他不是的话全听到了脑子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或者说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了。但他本能反应装作没听见。
“听见了吗?”
“什么?”
“我刚才说的话。”柳桢简直恨铁不成钢。
她想不通他干嘛要拖着这副病身体到处乱跑,可她忘了是她先离开花溪县的,如果她不离开,他可以一辈子都只待在一个地方。
见他没反应,只是一直盯着她看,她脸色一垮就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听见了、听见了!”秦牧风忙说。他是有一点阿Q精神在身上的,潜意识里认为:柳桢骂我是为我好,哇,她好爱我。
李百药这才意识到:“柳桢,他不会就是你说的体弱多病的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认识这个蠢货。
李大夫把刚煎好的药递给他,回柳桢道:“我把了他的脉,确实如你所言,他生来就带有母体的疾病,不过这病也并非不可医治。”
她眼睛一瞬间睁大,听得很认真。
牧风心中窃喜,“阿桢,你这一次去陵县还给我找了个大夫啊。”亏你心里还惦记我。哇,你心里有我。
柳桢憋着火气,曲起手指给了他头一下,“什么叫给你找了个大夫?李大夫是我的朋友,你礼貌一点!”
倒是李百药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没事的。”
“别理那臭小子,你继续说。”
听完他的话,柳桢明白了,只要坚持喝他开的药,一年左右疾病就可痊愈。她朝他笑了笑:“你可真是个宝藏啊李大夫。”
“哪有的话......”李百药红了脸。
转头看见秦牧风捧着药要哭不哭的样子,她眉头又皱了起来:“干嘛?”
他编了个理由:“药太苦了。”
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太高兴了。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跟正常人一样,甚至能跟柳桢一起出去游玩,这是他做梦都想要实现的事情啊。
“真是受不了你。”柳桢下意识去荷包里掏梅子糖,结果发现荷包早就被打湿了,只好摊了摊空手,“没了。”
这是她小时候的习惯,因为秦牧风小时候特别特别讨厌喝药,被强逼着喝完药后总会苦着一张脸,这时候她就会拿出梅子糖给他吃。
“......”
等他一鼓作气喝完,秦二忙递水给他。喝完药后,他嘴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苦味,一喝水觉得水都变甜了。
他抬头看她时,却发现她垂头盯着地上的范煜看。突然一抬头,二人视线相撞。
秦牧风避无可避,意识到她身上还湿着,于是说:“我包袱里还有干的衣服,我给你拿出来穿吧。”
柳桢眼睛一亮,强盗一样扒开他的包袱,在里面翻翻捡捡。
“喂——我说,你要穿我给你穿,用得着这么高兴吗?”
谁知柳桢拿出一件略厚的衣服抱在手上,跑到范煜身前,蹲下来,伸手扒上他的湿衣服,似乎是准备给他穿的。
秦牧风一看是给这小子穿,脸上不乐意了,再看一眼发现她拿的是他还没穿过的新衣服,心一下子碎得彻底,“姑奶奶,这衣服我还一次没穿过呢!”
“有什么关系?回去我让我爹重新买一件送你。”她说。
是可忍,熟不可忍?秦牧风刚要跳起脚来大骂一二,突然看见一个熟人往这里走来。
“——道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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