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纤雨,生于江南春暮细雨连绵之时。以雨为名,寄寓柔婉中藏坚韧,如细雨润物无声,亦能穿石。雨是我的知己,纵然消散。
我无父无母,来自于一个孤儿院。
院长当年年轻的时候是在江南的下雨天捡到我的。
年迈的院长虽不如年轻的时候强了。
如今的院长已经有几条皱纹爬上了院长的脸了。
如青丝的头发也有了好几缕白银,可那双明艳的眼睛依旧清澈透明。
让人一看,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人。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住了整个江南。石板路泛着冷硬的光,积水洼里碎着天穹的倒影。年轻的院长撑着旧伞,快步穿过无人小巷,青衫下摆早已被檐角断续滴落的雨水洇深了一片。
她今日心绪不佳,眉宇间锁着倦意。
这梅雨天总让她骨缝里都渗着黏腻的寒意。正要拐出巷口,墙角一团突兀的艳色却钉住了她的脚步——那是一只簇新的襁褓,缎面是极扎眼的朱红,此刻被雨水泡得颜色沉黯,**地缩在青苔斑驳的墙根下。
她心里咯噔一下,蹙紧了眉。这年月,弃婴并非鲜见,只是……太静了。预想中细弱可怜的啼哭并未传来,只有雨水敲打伞面和瓦檐的单调声响。
她迟疑着走近,伞面倾斜,为那襁褓挡开绵密的雨丝。俯身细看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襁褓裹得并不严实,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湿透的软绒胎发贴在饱满的额上,冰凉的雨水淌过那红得异常健康的脸颊——那简直不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该有的面色,倒像熟透了要渗出水来的桃尖儿。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乌亮得惊人,眼尾迤逦微挑,竟是天生的桃花眼廓。此刻,这双眼非但毫无泪意,反而弯成了两汪甜津津的月牙,瞳仁里映着灰蒙雨幕和他惊愕的脸,亮得灼人。
咯咯——
那小人儿竟咧开没牙的嘴,冲着她笑了起来。笑声清亮短促,像玉珠一颗颗跌进瓷盘,脆生生地砸碎了巷子里死寂的雨声。她甚至挥动了一下裹在襁褓里的小胳膊,仿佛这冷雨寒墙是什么极有趣的所在。
年轻的院长彻底怔在原地,伞沿汇集的水线滴落在她肩头也浑然不觉。她见过太多被遗弃婴孩的苦楚,啼哭、奄奄一息、或是麻木的空洞,却从未撞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甚至在绝境里蓬勃绽放的笑靥。那笑容甜得近乎锐利,刺得她心口某处猛地一酸。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节因寒意和莫名的情绪有些僵硬。指尖触到那湿冷襁褓下的脸颊,竟是温软异常的。婴孩似乎觉得舒服,用那发烫的小脸蹭了蹭她冰凉的手指,笑声变成了细微满足的哼哼,颊边陷下两粒极深的小涡。
她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将那湿透的包裹整个抱起,分量不轻,暖意隔着湿冷的缎面透到她怀里。婴孩在她臂弯里扭动,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瞅着她,仿佛认定了他是天降的玩伴。
油纸伞彻底笼罩住这一大一小。她转身欲走,目光却骤然被襁褓一角吸引——那里,用稍显笨拙的针脚,绣着一个小小的、却被水洇得清晰无比的“纤”字。
雨还在下,沙沙地轻响。
年轻的院长抱着怀里这个烫手山芋般的、笑着的、带着个“纤”字谜团的女娃,站在空无一人的雨巷里,只觉得方才的倦怠心绪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冰凉的愕然,和一种被这莫名笑容强行注入的、躁动不安的生命力。
我也就误到误撞的来到了这里。
院长说我虽然名为雨,但我却像个小太阳一样,暖暖的,一下子就能软化她的心。
我那时候太小了,也太天真了。
我当时还眨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院长,
“那等我这个小太阳长大,我要一辈子照顾院长,给院长温暖”。
我语气认真,笑着说。
院长不由地一怔,随后便笑了。
院长笑得好看,
也是发自内心的笑。
也许,院长也期待这一天吧。
可是有一天……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孤儿院的走廊,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午饭残留的土豆炖肉的气味,混杂着孩子们午睡后惺忪的暖意。
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院长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纤尘不染的软底皮鞋,无声地停在办公室门外。他抬起头,微微一怔。
来人是一位老太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白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几缕不易察觉的灰白碎发垂在耳侧,透露出年纪,却并无衰颓之气。
身板挺直,穿着一件质地优良、款式经典的墨绿色羊绒衫,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眼窝微深,睫毛依然浓密且长,像两弯墨色羽扇,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眸子并非老年人的浑浊,而是清亮有神,透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温和却不容忽视的锐利,眼尾细细的纹路仿佛都藏着故事。
她嘴角噙着一抹得体甚至称得上慈祥的微笑,对院长说明来意,声音柔和,吐字清晰。但她的视线,几乎在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越过了院长的肩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精准地钉在走廊尽头——
我正靠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墙根。我似乎感觉到那束目光,不安地动了动,抬起头。
老太太的目光霎时变了。
那不再是泛泛的打量,而是骤然收缩、聚焦,凝成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几乎带着实质重量的光束。那长睫毛一瞬不瞬,清亮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震惊?是追忆?抑或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温和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井般的专注,紧紧攫住了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我微微蹙起眉,我那双天生的桃花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警觉。我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鞋尖,手指却不自觉地绞住了衣角。
老太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适,嘴角那抹慈祥的弧度加深了些,试图显得更温和,可那目光却未曾有半分松动,依旧沉沉地压在我身上,仿佛要在我脸上烙下印记,要从那尚显稚嫩的眉眼间,硬生生抠出某个深埋已久的秘密。
院长轻咳了一声,试图将谈话拉回正轨。老太太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仍似有似无地萦绕在我的方向。
走廊尽头,我终于得了空隙,像一尾受惊的小鱼,倏地转身,飞快地溜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墙角,和空气中尚未平复的、令人心神不宁的余波。
我以为只是老太太无意中看到了我,
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
几天后,那辆黑色的轿车又无声地滑到了孤儿院门口,像一片沉稳的乌云泊在午后略显疲沓的阳光里。
老太太今天穿了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头发挽得更紧了些,一丝不乱。
她站在院长办公室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中央,身姿依旧笔挺,那双睫毛浓长的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上次更显沉静和势在必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一颗石子,也听不见回响。
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妥,纸张平整地叠放在桌上,墨迹干透,透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被叫进来时,脸上还带着在院子里玩闹后未褪尽的红晕,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手里下意识地揪着一片刚捡来的梧桐叶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叶脉。
可当我看到办公室里的老太太时,脚步霎时顿在门口,手指一松,枯黄的叶片飘落在地。那双总是漾着笑意的桃花眼倏地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惊慌、抗拒,还有一丝孩童本能的不安。
我几乎是立刻扭过头,寻求般地望向院长,眼神里带着无声的疑问和求助。
院长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低声道:“纤雨,这位……以后就是你的家人了。” 声音干涩,像在念一段与他无关的文稿。
老太太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她向前一步,向纤雨伸出手。她的手掌白皙,指节修长,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腕间一只玉镯滑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走吧,孩子。”
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像羽毛拂过,可那双向来好看的眼睛,却依旧像两盏探照灯,牢牢锁着我脸上的每一丝细微波动,那温和的语调之下,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凉的决心。
我没有去碰那只手。
我小小的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抿得发白,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桃花眼里,水光迅速积聚,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我再次看向院长,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院长沉默的侧影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灰烬。
老太太极有耐心地等着,伸出的手并未收回,脸上的笑容也未曾减弱分毫,只是那目光深处的压力,无形中又加重了几分。
终于,我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蹭着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我始终低着头,不肯再看任何人。
老太太顺势便握住了我微凉的小手。她的手掌很软,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转身之际,她眼角余光满意地扫过我顺从的发顶,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收藏家终于将稀世瓷器纳入囊中的释然与笃定。
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哭闹。我被牵着,一步步走出办公室,走过那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充满消毒水和饭菜气味的走廊。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将一大一小两个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小的那个影子,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身旁那个挺直沉稳的影子吞没。
黑色的车门打开,又无声地关上。引擎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碾过路面零落的梧桐叶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孤儿院门口,只剩下空荡荡的阳光,和那片被我遗落在地、早已被踩碎的枯黄梧桐叶。
后来我离开了这里。
老太太让我管她叫奶奶。
奶奶和我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我还跟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起。
我管他叫弟弟。
奶奶其实对我挺好,她供着我上学,也供着弟弟上学。
可是后来……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笔下的数学题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怎么也解不开。我咬着笔头,正对着窗户发呆,隔壁张阿姨和另一个阿姨压低的说话声,顺着夏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也是可怜……就那么一个宝贝孙女……”
“……可不是嘛,听说车祸就在前年夏天,没救过来……才那么点儿大……”
“……唉,陈奶奶(她们是这么称呼奶奶的)从那以后就……你看她现在领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了。
我捏着铅笔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指尖有点发白。原来是这样。
心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是害怕,也不是难过,就是忽然一下子,好多事情都找到了解释。
怪不得。
怪不得奶奶第一次在孤儿院看到我时,眼神是那样的,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又沉又烫,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怪不得她带我回来,住进这栋大别墅却偏偏挑了最僻静的这个小小格院,院子里的花草都修剪得一丝不苟,却好像没什么活气。
怪不得她看我笑的时候,眼神总会恍惚一下,那点慈祥的笑影后面,好像藏着别的东西,沉甸甸的。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乱七八糟的墨痕。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安安静静地看报纸。
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脸看起来很柔和。阳光透过葡萄架的叶子,在她深灰色的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对我其实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从不苛责我,只是那种好,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温温的,却不烫手。
我低下头,看着数学练习册上那个怎么也算不出来的答案。
哦。原来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啊。
像那个再也没能回来的,真正的孙女。
这个念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却像一粒沉重的沙子,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心里。
我在上初中依旧保持着品学兼优的状态。
可能是到了青春期,我也长了点痘痘。
他们又在走廊上用那种“羡慕”的语气说了。
“看,是纤雨哎……这次又是年级前三吧?”
“真好啊,脑子聪明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死读书。” 脚步声和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绕着我飞,然后远去。
我抱着厚重的习题集,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书页边缘。
聪明?天赋?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没见过凌晨四点半从我家小院望出去的天色,是一种掺着灰的深蓝,冷得透骨。
闹钟从来不敢定在五点以后,因为奶奶房间的灯,那时候就会亮起。
他们也没见过我跑步的样子。
操场跑道边上的路灯昏暗得像快要睡着的眼睛,我就着那点光,一边喘着气迈开沉重的腿,一边在脑子里一遍遍过文言文的释义或者化学公式。
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肺疼得像要炸开。书包沉甸甸地压在后背,里面装着等会儿要默写的单词本。
更没人见过我台灯下的脸。
镜子里的人,眼皮底下挂着两抹明显的青黑,像怎么也擦不掉的污迹。额头和鼻梁旁边冒了几颗红红的痘痘,碰一下还有点疼。
幸好……皮肤底子还算白,不然这黑眼圈和痘痘凑在一起,大概会更难看。
他们只看见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看见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就以为那些分数是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我头上的。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这句老话,我算是嚼得透透的了,连渣子都咽了下去,化成夜里支撑眼皮不要合上的那点狠劲。
哪里来的天赋?
不过是把别人用来打游戏、聊八卦的时间,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全都塞进了课本和练习题里。是用黑眼圈和痘痘换来的,是用清晨冰冷的空气和夜里滚烫的台灯换来的。
他们轻飘飘的一句“真有天赋”,就像一块橡皮擦,把我所有拼命的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把那本快被指甲掐破的习题集更紧地抱在胸前,快步走向下一个教室。
算了。
他们永远不会懂。这座名为“年级前十”的矮墙,是我用多少汗水和失眠的夜,一块砖一块砖,死死垒起来的。
后来那年上初中,
12岁的我遇到了13的他。
班主任领着个新高个儿进来的时候,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
我也从三角函数里抬起头。
太高了。
这是第一印象。
他得微微低着头才能避免撞上门框,站在讲台边,像一棵突然被移栽进温室的雪松,有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挺拔和……疏离感。
皮肤白得晃眼,甚至比我还要再白上一个度,是那种没什么血色的冷白。
薄薄的嘴唇没什么表情地抿着,下颌线清晰利落。发型是精心打理过的七垫三七分,一丝不乱,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更加清晰。
那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全班,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倦怠。
“这是新同学,清许。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
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字迹是那种凌厉又干净的风格。
“我叫清许。”
声音偏低,没什么起伏,像玉石轻轻磕碰,倒是和他的人很配。
说完这四个字,他就闭上了嘴,完全没有要多说一句的意思。
不喜欢说话吗?我心想,下意识地用笔尾戳了戳练习册上那个解不出的X。
估计又是个家里有钱有势、过来体验平民生活的少爷。
他放下粉笔,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台下。
然后,那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我身上。
不是一扫而过的随意,而是骤然定格。像高速行驶的列车猛地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丹凤眼,在触到我脸颊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里面那种漫不经心的倦怠,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怔忡。震惊?困惑?或者说,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存在之物的……失神。
他的视线,像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过我的八字刘海,掠过我因为熬夜而明显发青的眼圈,扫过我鼻梁旁那颗新冒出来的、红得有点碍眼的痘痘,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也许是我颊边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时间好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目光给粘住了。
全班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像有细小的针在扎。
下意识地,我蹙起了眉,那双总被人说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被打扰的疑问。
他被我的目光刺了一下似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突然从一场冗长的梦里惊醒,睫毛快速颤动了两下,仓促地、甚至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转向了窗外。冷白的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点点极其不明显的薄红。
“清许同学,你……”班主任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停顿,出声提醒。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用力在草稿纸上划拉着那个X。
嗯?
心里暗叹一句。长得挺好看的,可他为什么看我?
班主任的声音又把我从三角函数里拽出来:“清许同学,你就坐那边倒数第二排,靠窗那个空位。”
我下意识地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正好在我斜后方,隔了两排座位。
那个叫清许的高个儿闻言,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抱着看起来崭新的书包,迈开长腿就往后面走。
过道本来就不宽,他走过来时,投下的阴影几乎把我整个桌面都笼罩住了,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刚晒过的雪松味,有点冷,但又有点干净。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是刻意地,只是平视前方时自然而然会扫过的路径——从我因为低头而滑落到腮边的八字刘海,到我抵着笔杆、因为熬夜显得有点苍白的手指关节,最后落在我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演算过程的练习册角上。
他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轻微到可能只有我这种对别人视线格外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到。
但我没抬头,只是不耐烦地把滑下来的刘海别回耳后,继续用力戳着那个解不出的X,好像这样就能把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给戳穿。
他总算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移开,桌面上压迫性的阴影也随之消失,午后的阳光重新懒洋洋地铺洒在我的草稿纸上。
我听见身后传来拉椅子的轻微声响,他坐下了。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但我后颈的皮肤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紧,好像被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烫着。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三角函数上。
可那个X,好像变得更难解了。
历史老师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把枯燥的年号和事件都串成了生动的故事。
我腰背挺得直直的,指尖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留下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字迹,偶尔在页边空白处画个小小的火焰标志,标注“赤壁之战”的重点。
粉笔灰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里细细地飞舞。
后桌的男生大概昨晚游戏打太晚,脑袋一点一点地快要磕到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稍稍侧过身,用笔尾极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在他猛地惊醒、茫然看过来时,对他笑了笑,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再指指讲台方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努力睁大了眼睛。
下课铃响的时候,我正好给最后一个句点画上圈。满足地合上笔记,一转头,看见云祁已经收拾好书包,正安静地看着我。
“走吧,”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发僵的肩膀,“补充水分,顺便…”我冲她眨眨眼,颊边的小酒窝露了出来,“交换一下情报。”
走廊喧闹得像炸开的锅。
我小心地护着刚记完的笔记,免得被横冲直撞的同学碰掉。
云祁走在我内侧,推了推眼镜:“你的笔记借我下午自习课对一下?第三页那个土地制度演变图,我好像漏了一条线。”
“没问题,”我爽快地点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凑近她,压低声音,眼睛因为分享秘密而亮晶晶的,“不过你先听我说!三班那个谁,好像真的和隔壁体校的在一起了!我昨天亲眼看见的!”
云祁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嗯”了一声,熟练地避开一个跑闹的男生。
“你就这反应?”我有点失望地嘟囔,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颗不太明显的痘痘,“唉,说不定就是熬夜背历史熬的,压力痘……”
我们走进厕所。水流声哗哗的。
我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是还挺白净,就是这黑眼圈,跟画了半永久烟熏妆似的。我叹了口气,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奶奶说对身体好。
云祁靠在一边,从镜子里看我:“能量守恒。你用睡眠时间换分数,黑眼圈是公平代价。”她语气平淡,却忽然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些,“不过,比起三班的绯闻,新来的转学生更值得分析。他看你的眼神,数据异常。”
我正拧紧保温杯的盖子,听到这话,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
镜子里,我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嘴角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弧度。
“清许同学吗?”我转过头看向云祁,桃花眼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语气温和,“可能刚好看到我在记笔记吧?或者只是对我们学校有点好奇。”我笑了笑,那点酒窝又浮现出来,“毕竟他刚来嘛。”
云祁看了我两秒,轻轻推了下眼镜,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写着“数据修正中”。
挽着云祁的手臂走出厕所时,我心里那点微妙的波澜已经平复了。
只是忍不住想,下节数学课,要不要把新买的错题本给他也推荐一下?新同学看起来……好像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因为刚下课,下课铃像是解开了某种束缚,教室里的空气立刻活络起来,嗡嗡的交谈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混成一片。我小心地给刚才的笔记补上一个句号,刚合上书,一个身影就杵在了我的课桌旁。
是后排的赵强,校篮球队的,个子快赶上清许了,但此刻却抓着一本卷了边的练习册,脸上堆着点窘迫的笑,额头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汗渍。
“纤雨同学,救命!”他嗓门有点大,引得旁边几个人看过来,“这题……arctan啥加arccos啥,老师讲得跟天书一样,你帮我瞅瞅?”
我还没开口,就感觉斜后方似乎骤然冷了下去。像是一块无形的冰砸进了暖融融的教室里。
赵强浑然不觉,把练习册又往前推了推,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arctan(1) arccos(0)
我拿起笔,尽量忽略那缕莫名袭来的寒意,声音放缓:“这道题其实是在考特殊角的值,我们分开看就好。”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下,“arctan(1) 是正切为1的角,也就是45度,π/4。”
刚写下「π/4」,就听见斜后方传来“哐”一声轻响,像是书本被重重合上的声音。不算太响,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硬生生截断了教室里的喧闹。周围几个正说笑的同学瞬间噤声,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赵强也感觉到了,脖子缩了一下,但求知欲(或者别的什么)占了上风,他硬着头皮,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些,带着点催促和固执:“等等等等,纤雨,这里为啥就是π/4了?我没搞懂,你再讲细点行不行?”
那缕寒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我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里泛起的一丝异样,耐着性子,笔尖重新点回那个数字:“因为tan(π/4)等于1呀,所以它的反函数arctan(1)自然就等于π/4了。我们再看arccos(0)……”我继续讲解,声音依旧温和,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
坐在我前面的宋婧怡原本转了过来,那双漂亮的杏眼眨了眨,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随着她俏皮的表情动了动,胎毛刘海下光洁的额头看不到一丝烦恼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跟我分享刚听来的八卦。
可她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看向我斜后方,杏眼里瞬间塞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她飞快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我握笔的手背,示意我往后看,动作急促得差点打翻我的笔袋。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
清许并没有在收拾东西。
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整个人的气压低得可怕。
那双线条优美的丹凤眼此刻微微眯起,眸色幽深得像是结了冰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阴郁的烦躁。他唇线绷得极紧,下颌线像是用刀斧凿出来的一般冷硬。
然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沉之下,竟匪夷所思地渗出一丝……委屈?像是一只被侵占了领地、被无视了存在的大型犬科动物,明明恼怒得快要炸毛,却又掺杂着某种不被理睬的、笨拙的失落。
我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那片复杂得令人心惊的视线里。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回头。
那双盛满阴沉和委屈的眼睛骤然睁大,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像是秘密被骤然揭穿,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
他看也没看任何人,一把抓过桌上的书,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后门,背影僵硬得像是负气出走。
整个后排区域一片死寂。
赵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我,一脸茫然加后怕。
宋婧怡拍了拍胸口,凑过来极小声道:“我的天……他刚才那眼神……吓死我了……纤雨,他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
我转回身,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支自动铅笔,笔芯“啪”一声断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地揪了一下。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他最后那个眼神里,那抹一闪而过的、孩子气的委屈。
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清晨……
晨读前的教室浮着一层慵懒的嘈杂。
我像往常一样,把沉重的书包塞进桌肚,指尖却意外触到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件。
不是书本坚硬的棱角。
我低头,怔住了。
桌肚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只小小的、圆滚滚的白色瓷瓶,瓶身是只憨态可掬的兔子造型,长长的耳朵耷拉着,釉面温润,透着细腻的光泽。
瓶盖是兔子的脑袋,上面还用同色丝带系了个精巧的结。
这显然不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品,倒像是从某个手作工坊精心烧制出来的,连兔子脸颊那抹若有若无的粉红都晕染得恰到好处。
旁边,还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纸张是略显粗粝的灰色,上面用简练的黑色线条印着一只……侧着头、眼神看起来有点凶,却又莫名透着点笨拙别扭的大灰狼侧影。
这是……?
我迟疑地拿起瓷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晨间的凉意。翻转过来,瓶底没有任何商品标签,只在釉下用极细的蓝料写着几行小字,像是后期烧制时刻上去的:
质地温和洁净不紧绷愿洗去倦怠与烦忧
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克制感。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目光落回那张大灰狼便签上。
展开。
里面的字,与瓶底如出一辙,只是墨水更浓,笔画间带着点不容错认的、落笔人特有的清瘦风骨。
可偏偏写下的内容,却与那字迹的冷静截然相反:
“大灰狼也有许多问题问小兔子,” ——(这一行字墨迹似乎稍重,透着点犹豫)——
“能不能只给大灰狼讲题?”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大灰狼简笔画的旁边,用铅笔极其轻浅地、几乎是仓促地涂了两个小小的字母:Q.X.。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松针被雪压过后又经阳光曝晒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桌肚周围。
我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尖微微发烫。抬头,下意识地望向斜后方那个空着的座位。
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那张桌子的边缘,光洁的桌面上,似乎还隐约映着一个仓促离开时,不小心在桌角按下的、带着点湿汗痕迹的模糊指印。
而桌脚与地面连接的阴影处,好像……还遗落了一小片被无意识揉皱又展平、边缘带着锯齿的草稿纸碎片,上面用铅笔深深浅浅地划着几只形态各异的、耳朵特别长的兔子草图,和几个被反复涂改过的“狼”字。
前排的宋婧怡正好回过头,杏眼一亮,指着兔子瓶压低声音:“哇!好可爱!谁送的?”她的目光扫过大灰狼便签,眼尾那颗红痣都带着探究的笑意,“这画风……有情况哦?”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冰凉的兔子瓶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瓷釉细腻的纹理,和那份沉甸甸的、笨拙又滚烫的心意,正一点点驱散指尖的凉意。
目光再次掠过那张空桌椅,仿佛能看到某个身影,在放下这些东西后,是如何顶着两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几乎是同手同脚、慌不择路地逃离了现场。
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弯了起来。颊边的酒窝,再也没能藏住。
一周后的数学课……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习惯性地用手指蹭了蹭鼻梁——那里原本有一颗顽固的、摸着有点刺手的小红包。
指腹传来的触感却是平滑的。
愣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从笔袋里拿出那个小圆镜。
镜子里的人,额头上那片此起彼伏的“红色警报”不知何时悄然偃旗息鼓,只剩下几个极淡的、浅粉色的印记。
最明显的是眼下的两圈青黑,像被水洗过的墨迹,颜色浅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样沉甸甸地挂着,仿佛随时要掉到颧骨上。
整张脸透出一种被精心浇灌过的植物才有的、饱满干净的光泽。
那瓶兔子洗面奶带着淡淡的草本气息,泡沫细腻得像云朵,落在脸上时,有种被温柔包裹的错觉。
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弧线。
我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视线,今天格外…执着。
不像之前那种沉甸甸的、带着审视或莫名委屈的注视。今天这目光,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溪流,绵密地、持续地拂过我的后颈,散落的碎发,还有刚刚照过镜子的、残留着一点水光的侧脸。
它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度,熨帖在皮肤上,有点痒。
我尽量绷直后背,装作全神贯注地听讲,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笔杆。
下课铃响,我低头收拾东西,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斜后方那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数学书塞进背包,动作刻意放缓,那双线条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眸光清亮,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层极浅的、满足的涟漪。
薄薄的唇角克制地抿着,试图压住那点上扬的趋势,却反而让那细微的弧度更加明显,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暗爽。
他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极轻的风,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点暖意的气息淡淡飘过。
在与我擦肩的瞬间,他喉结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视线飞快地在我光洁的额角和减淡的黑眼圈上扫过,像验收成果一般,那抹暗爽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然后,他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教室,只是那挺直的背影,莫名透出一种……类似孔雀开屏般的、悄无声息的得意。
前排的宋婧怡凑过来,用气声在我耳边说:“哎,你有没有觉得,清许今天心情特别好?而且……”她顿了顿,杏眼在我脸上转了转,眼尾那颗红痣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刚才看你那眼神,跟捡了宝似的。”
我低下头,假装整理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笔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热了起来。
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光滑的脸颊。
那只别扭的大灰狼……
心里嘟囔了一句,嘴角却违背意志地,轻轻向上牵起。
后来初中生活结束了,我又要迎来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啦。
高中……
文思A高中报到日ing……
晨光像是被溪水洗过,清亮亮地泼洒下来,空气中浮动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草木气息。
我扶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仰头看着那烫金的、气势恢宏的“文思A高中”牌匾,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
“别发呆了纤雨!快看那边!”宋婧怡一个利落的刹车,单脚支地,胎毛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她兴奋地指着校园里那一片仿古建筑群,杏眼瞪得溜圆,眼尾那颗小红痣都跟着生动起来,“我的天,这哪里是学校,这分明是景区!”
云祈慢我们一步停下,她今天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了线条优美的脖颈。
那双天生的狐狸眼微微上挑,扫过气派的校门,芳唇边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语气依旧平淡:“数据匹配成功。看来未来三年要在这里卷生卷死了。”
周可昕喘着气跟上来,齐刘海下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眨动着,樱桃般的嘴唇微微张开:“真的好漂亮啊!比照片上还好看!” 她说着,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刘海。
我们四个推着车,随着人流缓缓走进校园。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到处都是穿着崭新校服、脸上带着憧憬与些许茫然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嘈杂的声浪包裹着一切。
就在我低头躲避一个迎面跑来的小男孩时,宋婧怡猛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喂!一点钟方向!看谁在那儿!”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梧桐树投下的最深那片阴影里,清许斜靠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山地车,等在那里。
他穿着文思A高的白色校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墨蓝色的长裤衬得他腿型愈发笔直修长。
七垫三七分的发型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爽利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道清晰利落的美人尖。
他微微侧着头,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像是自带导航系统,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身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可那眼神里,却分明没有了往日的沉郁或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等待。
他明明早就该去报到了。
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喜欢混在这样喧闹的人群里。
可他偏偏就在这里。
在这棵最显眼的梧桐树下,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幅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的风景。
周可昕轻轻“哇”了一声,大眼睛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樱桃唇抿出一个好奇的弧度。
云祈的狐狸眼眯了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芳唇轻启,无声地做了个“大灰狼”的口型。
我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自行车把手。
脚步顿了顿,还是推着车,和她们一起,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来越近。
他似乎微微直起了身子,插在校裤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节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目光依旧凝在我脸上,在我走近到他足以看清我光洁的额头和减淡更多的黑眼圈时,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底,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极快地掠过一丝粼粼的、满意的光。耳根处,悄然漫上一抹极浅的、与此刻清冷气质极不相符的薄红。
他没有说话。
只是在我经过他身边时,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无数遍般,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我因为转头看她们而有些歪斜的车把。
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我握着车把的手背,一触即分。带着一点点清晨的凉意,和更多的、属于他的、清冽的温度。
“路滑,小心。”
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哑一点。然后,他推着自己的车,转身,迈开长腿,汇入了前方的人流。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初秋明朗的晨光里,莫名透出一种……得偿所愿般的轻松。
宋婧怡凑到我耳边,用气声尖叫:“他绝对是在等你!绝对是!”
我低下头,看着刚刚被他指尖碰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却并不让人讨厌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越跳越快。
文思A高的第一天。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紧张了。
六月十日的晚自习
六月的风裹挟着操场上传来的隐约欢笑声,带着儿童节特有的、无忧无虑的气息,漫进窗棂。
梧桐叶筛下的光影在课桌上轻轻晃动,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曝晒后的余温,混合着书本的墨香和少年们身上淡淡的汗意。
刚结束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教室里浮动着一种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疲惫与躁动。
我收拾着桌面上摊开的习题册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指尖还残留着钢笔握久了的微热。
中午和宋婧怡她们骑车回家时,阳光亮得晃眼,路边小学门口挤满了拿着气球和风车的小孩,那鲜艳的色彩和喧闹声,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晚自习的铃声像是按下了静音键,教室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头顶风扇规律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伸手进桌肚,想拿出错题本,指尖却意外触到一个与粗糙木板、硬质书皮截然不同的存在——
一种异常柔软的、带着细腻纹理的触感。
我动作一顿,小心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玩偶,静静地躺在我掌心。它不是毛绒材质,而是用一种极其细腻的雾面皮革缝制而成,触手温凉,那种独特的油脂感和密实的纹理,无声地诉说着它不凡的质地。
兔子的形态慵懒可爱,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只竖起,一只软软地垂着,眼睛是用两粒打磨得光滑剔透的深棕色水晶镶嵌的,在灯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仿佛含着灵动的水波。
最精巧的是它胸前那个极其微小的金属扣饰,上面清晰无误地刻着路易威登经典的 monogram 花纹,精细得需要凑近才能看清。
这绝不是随便能在礼品店买到的物件。
它太特别,太……昂贵且用心。
我捧着这只小兔子,一时有些怔忡。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水晶眼睛,和异常柔软的皮革耳朵。桌肚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冽中带着点微涩的雪松与琥珀调和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是某人刚刚俯身靠近时留下的印记。
我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清许正低头看着摊开的英文原著,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清晰,薄唇微微抿着,似乎在全神贯注。
但他握着书页边缘的左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那线条优美的丹凤眼,睫毛低垂,却在某一瞬间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掀动了一下,眸光像偷溜出云层的月辉,飞快地在我脸上和手中的兔子上一掠而过。
在我目光捕捉到他的前一秒,他又迅速垂下了眼帘,只是那原本白皙的耳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漫上绯色,像是晚霞不经意间染红了洁白的云朵。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握着书页的手指悄悄松开,又无意识地蜷起。
前排的宋婧怡正巧回过头想借橡皮,杏眼瞥见我手里的东西,瞬间睁圆了,眼尾那颗小红痣都跟着抖了一下。她用手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对我呐喊:“L—V—?!”
我慌忙将小兔子收拢在手心,那细腻的皮革触感紧贴着皮肤,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窗外的儿童节欢歌早已散去,夜晚安静下来。教室里,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转着。
我低下头,将那只带着某个人滚烫心意和笨拙试探的、昂贵的小兔子,轻轻放回了抽屉深处。指尖离开时,仿佛还沾染着那清冽的雪松余韵,和一丝……独属于六月夜晚的、微甜的悸动。
中秋夜自习
晚自习的教室浸泡在一种昏黄的静谧里,窗外悬着一轮极满的月亮,清辉透过玻璃,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空气里隐约飘来远处食堂刚出炉的鲜肉月饼的油脂香气,混着窗外迟开的桂子最后一缕甜香。
我伸手进桌肚拿修正带,指尖却先后触到两样异样的东西。
先摸到的是一封棱角分明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但纸质略显硬挺,上面用略显拘谨、带着点用力过猛的字迹写着「纤雨亲启」。下面似乎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线条有些抖。
是情书。并不算太意外。每学期总会收到几封。我抿了抿唇,将它放到一边。
指尖再往里探,却碰到一个方正的、带着凉意的硬纸盒。我微微一怔,将它拿了出来。
盒子是沉稳的黛蓝色,质感极好,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月光下泛着哑光。
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柔软的黑色丝绒。
丝绒之上,安然躺着一枚月饼。
月饼的饼皮竟不是寻常的金黄色,而是如玉般润白的颜色,被精心做成了一只蜷卧着的小白兔形态,两只耳朵用极细的工笔勾勒出粉嫩的内部,眼睛是两粒小巧的黑芝麻,带着天真懵懂的神气。
它太小巧,太精致,不像食物,倒像一件艺术品。
凑近些,能闻到一股清甜的奶香混合着淡淡的豆沙气息,与食堂那股浓烈的肉香截然不同。
盒盖内侧,贴着一张折叠的灰色便签。依旧是那种粗粝的纸张,上面印着那个熟悉又别扭的、侧着头的大灰狼简笔画。
我展开便签。里面的字迹,依旧是那份力透纸背的清瘦冷静,可内容却带着一股几乎要冲破纸张的、笨拙的急切的独占欲:
“别答应他。”
——(墨迹在这里似乎停顿洇开了一小块)——
“大灰狼也喜欢小白兔。”
没有落款。只有大灰狼图案的旁边,那两个几乎要刻进纸纤维里的字母:QX。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那张薄薄便签的指尖微微发烫。
下意识地,我拿起那枚小白兔月饼,它冰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心底莫名泛起的那丝慌乱交织在一起。
我抬起头,几乎是本能地望向斜后方那个靠窗的座位。
清许正支着额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演算一道物理题。
但那支在他修长指间转动的笔,速度快得几乎要出现残影,暴露了主人远非平静的内心。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线条清晰的侧脸上,将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更冷的银色,可那耳廓边缘,却不受控制地透出一层明显的、与周遭清冷氛围格格不入的绯红。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有些僵硬,那双低垂的丹凤眼里,眸光闪烁不定,几次状似无意地抬起,飞快地掠过我那装着情书和月饼的桌角,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带着一种强装镇定下的焦灼和……近乎幼稚的赌气。
还……
挺可爱的。
前排的宋婧怡正巧回头借笔记,狐狸眼敏锐地捕捉到我手中的小白兔月饼和那张显眼的灰色便签,又瞥了一眼我旁边那封普通的情书。
她芳唇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用气声说:“哟,有人坐不住了呀。”眼里的了然像洞悉了一切。
我慌忙将月饼小心地放回盒中,盖好盖子,连同那张滚烫的便签,一起轻轻推进桌肚最深处。
那封白色的情书,则被我不经意地塞进了一叠旧试卷里。
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脸颊的温度迟迟降不下来。
窗外的月亮又亮又圆,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句号,悬在墨蓝色的夜幕上。
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那只霸道又别扭的“大灰狼”,悄悄地、悄悄地,漾开了一圈比月光更柔软的涟漪。
原来……是这样。
他喜欢我。
初中三年,
高中三年。
都在喜欢我。
今天,我也算是解出了这个答案。
可我们后来分开了,我想他了……
我以前说好,我们俩考完大学以后,20多岁的时候,我就做他的唯一。
可他出国上了哈佛大学之后,
我们俩就在也没有联系了。
我也如偿所愿考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清华大学
他明明跟我考得差不多,他却出国了去上哈佛大学了……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他了……
失约了……
我如今兼职是做咖啡的,正职是做E H L Y八公司的副董事总经理。
奶奶因病住院治疗,弟弟也成家。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致此,
致青春,
致曾经,
致我们,
致他,
也致我。
国庆节快乐![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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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白兔纤雨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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