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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