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连空气都带着黏腻的热度。超市里冷气开得不低,孟灾后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
中考结束了,漫长的暑假已经过半。七中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家里抽屉中。今天,妈妈竟然主动提出带他来超市,说是要“提前准备点开学用的东西”。
走在明亮的货架间,推着空空的购物车,母亲走在他的身侧。孟灾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不敢声张的期待。妈妈似乎心情不错,在路过洗漱用品区时,琳琅满目的瓶子让人眼花缭乱。母亲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些标着不同功效和价格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你自己看看,需要什么,自己选。”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孟灾心里沉重紧闭的门。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货架前,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拿那些耳熟能详、但价格稍贵的品牌——他知道那些钱需要精打细算。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促销货架上,那里摆着家庭装的大瓶沐浴露和洗发水,捆绑销售,价格实惠,牌子虽然不那么响亮,但看起来量很足,应该能用很久。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他伸手拿了一套,放进购物车,小声说:“妈妈,这个好像挺划算的。”
母亲的视线落在那个促销标签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看孟灾,而是伸手从旁边拿起了另一瓶某个知名品牌的洗发水,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生硬:
“买这种杂牌子的干什么?洗坏了头发怎么办?一点都不会过日子,净贪小便宜吃大亏。”
孟灾抿了抿嘴唇,没吭声。他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在意牌子,而是不满于他“擅自”做了选择,而且这个选择不符合她内心预设的、那个更“体面”却也更贵的选项。那种熟悉的、被控制的压抑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果然,母亲的话锋一转,像一把钝刀子,切回了老问题上:
“当初报七中也是,跟人好好商量了吗?你自己就敢做主!现在好了,将来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你不要到我面前来哭!”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货架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怨气。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孟灾的心。他试图辩解,想说七中并不差,想说当初问过你了…想说住校是为了更安静地学习,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但所有的理由,在母亲“为你好”的滔天委屈和愤怒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孟灾低下头,盯着购物车里的那套大瓶沐浴露。塑料瓶身上反射着冰冷的灯光。他选的没有错,甚至是在为她省钱,但这依然成了她发泄情绪的导火索。他想起收到七中录取通知书时,自己那短暂的喜悦,此刻早已被这种无休止的琐碎摩擦消耗殆尽。
他不再争辩,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暴雨打蔫了的草。母亲见他这副样子,似乎更气了,一把将那个知名品牌的洗发水扔进车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孟灾的动作僵住了,手里捏着衣摆,指节微微发白。
“用这个!别到时候去了学校让人笑话!”
说完,她推着车,头也不回地走向牙膏牙刷的货架。
孟灾慢慢跟上,自始至终,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超市的冷气好像又开的太足了,吹得他手脚有些冰凉…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阳光猛烈地炙烤着大地。孟灾坐在收拾好的行李箱旁,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火两重天。即将开启新生活的些许期待,被母亲铺天盖地的否定和诅咒冲刷得七零八落。那个本以为已经争取到的、通往自由的出口,此刻仿佛又变成了一道新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即便他踏进了七中的校门,母亲的这些话,也会像幽灵一样,长久地缠绕着他…
出租车尾灯闪烁了两下,汇入车流,消失在校门前的拐角。孟灾站在七中气派的校门下,手里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手心有些汗湿。
崭新的校门比想象中更加宏伟,透着一种庄重的书卷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九月初秋的清爽和一种陌生的、属于新起点的味道。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在他胸腔里鼓荡。
他终于来了,来到了这个他视为“避难所”和“新生活”的地方。可与此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心尖上。他想起了母亲送他上车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为一句“照顾好自己”的复杂眼神,还有那个空荡荡、只剩下沉默的家。
就在他望着“第七中学”那几个大字出神时,一阵尖锐的争吵声猛地刺破了校门口熙攘又克制的氛围。
“——我的事不用你管!滚!”
一个少年清亮却充满愤怒的声音响起,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混账东西!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你倒好,一天到晚就想着那个死女人!”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哑的咆哮。
孟灾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身形高挑清瘦的少年,正和一个穿着西装、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对峙着。那少年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即使在盛怒之下,也难掩一种出众的好看。
“这一切还不是你逼的!”少年毫不示弱地回呛。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扇在了少年脸上。力道之大,让少年的头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周围送孩子报道的家长和学生们都惊呆了,纷纷驻足,投去或惊讶、或同情、或议论的目光。
“给我滚进去!再让我听到这些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男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少年的鼻子骂了几句极难听的话,然后猛地地抓起车里的行李箱和小提琴包,像扔垃圾一样狠狠扔到路边,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下一秒,男人拉开车门,发动引擎,黑色轿车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刺鼻的尾气。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孤零零站在路边的少年身上。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被定格。散乱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挺直的脊梁和紧握的双拳,透出一种倔强又脆弱的弧度。
孟灾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记耳光,那恶毒的咒骂,那被丢弃的行李……这一幕何其熟悉,只不过换了个地点,换了个更体面的背景。他心中那丝初来乍到的喜悦,瞬间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感压了下去。
他看着那个少年,仿佛看到了某个时刻的自己。这所被他寄予厚望的新学校,似乎从一开始,就向他展示了生活另一种面貌的残酷与真实。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想走过去,哪怕只是帮忙捡起地上的东西,或者只是问一句“你还好吗”。
同病相怜,或许不需要言语。
他没有再多犹豫,快步走了过去,在那散落的行李箱和孤零零的小提琴包旁蹲下身,伸手想去捡起那个看起来最沉的箱子。
“我帮你……”
他的手还没碰到行李箱的拉杆,一声冰冷至极、带着明显抗拒和厌恶的声音劈头砸来:
“滚开!”
孟灾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停在半空。他抬起头,对上了那个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防备。少年脸颊上的红痕尚未消退,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刺眼。
“别碰我的东西!”少年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割人。他猛地弯下腰,自己一把抢过孟灾正要碰的行李箱,力道大得几乎要扯坏拉杆,另一只手胡乱地捞起地上的小提琴包,背带斜挎在肩上,动作狼狈却异常迅速。
他甚至没有再看孟灾一眼,仿佛孟灾的善意是一种更深的侮辱。然后,他挺直了那根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进了七中那扇气派的校门,迅速消失在报到的人流里。
孟灾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让他脸上有些发烫。初秋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他理解那种在难堪时刻,任何同情和靠近都像是揭开伤疤的感觉。他只是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的第一步,会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收场。
同病,未必就能相怜!有时候,伤痕会让一个人把自己包裹得更紧,用尖刺对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孟灾默默拉起自己的行李箱,也朝着校门走去。开学的喜悦已经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这所新学校,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而那个像刺猬一样的少年,和他之间,恐怕也不会仅仅止于这一次尴尬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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