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灾拖着简单的行李,踏进了七中的校门。
青灰色的教学楼比他那所初中气派得多,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在九月的阳光下有些晃眼。校园里栽着高大的香樟树,空气里是草木和陌生青春气息混杂的味道。三三两两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
这一切都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
可孟灾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的另一端,牢牢系在那个充斥着争吵和压抑的家里。母亲此刻在做什么?父亲昨晚摔门而出后,今天回来了吗?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受委屈?会不会……在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可他随即泛起一丝苦涩:我在家,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无数次试图挡在母亲面前,换来的只是父亲更狂暴的怒骂和“滚开”的呵斥。他笨拙的安慰,也只会让母亲哭得更凶,甚至咒骂。
他的存在,似乎并不能带来安宁,反而常常是新一轮风暴的引子。
思绪纷乱间,他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米黄色的宿舍楼很高,窗户整齐地排列着,像无数个等待着填入故事的格子。这里,将是他未来三年的“家”吗?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硝烟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担忧暂时甩出去。
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想了。至少……先在这里,试着好好生活。
他攥紧了行李包的带子,迈开步子,踏进了宿舍楼的门厅。阴影笼罩下来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负罪感。
孟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502宿舍的门。
一股崭新的木材和油漆味扑面而来。是标准的四人间,米白色的墙壁,上床下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柜子和书架。阳光从明亮的窗户洒进来,在浅色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涌遍他的全身。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空间。家里的吵闹声、母亲的哭泣声、父亲摔打东西的声音,像永不消失的背景噪音,填充着他每一个夜晚。而这里,安静、整洁、独立。
“我终于……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罪恶的甜蜜。
然而,几乎就在下一秒,那股喜悦的潮水迅速退去,另一种冰冷彻骨的情绪——沉重的愧疚感——像铁钳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怎么能因为离开家、离开妈妈而感到开心?
内心的斥责声尖锐地响起。母亲那张时而慈爱、时而怨怼的脸浮现在眼前。是的,母亲是会骂他,会把生活的苦水倒在他身上,可母亲也会在深夜偷偷给他塞一个煮鸡蛋,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那些偶尔的好,像零星的火种,支撑着他在冰窖里活下去。
“她只是偶尔对我不好……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会对我好的。”
“我这样想摆脱她,我和爸爸那种无情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自私的白眼狼。”
他站在宿舍中央,手里紧攥着行李包带,指节发白。明亮的阳光此刻变得刺眼,仿佛在审判他内心的罪行。那崭新的书桌和床铺,不再是自由的象征,反而成了他“背叛”母亲的物证。
他获得的第一个独立空间,也是他道德枷锁最为沉重的牢房。
孟灾心头的阴云还未完全积聚,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是钟禹寒。
“孟灾!哪个宿舍?快说!哥们儿来给你暖房了!”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大嗓门,充满了阳光般的活力。
孟灾报出宿舍号,心头那片沉重的阴云,竟真的被这吵闹声驱散了一些。
不到两分钟,宿舍门就被“砰”地推开,钟禹寒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可以啊,孟哥,四人间,够敞亮!走走走,先去我宿舍瞅瞅,我带了副扑克,晚上可以搞点活动!”
钟禹寒的吵闹像一束强光,瞬间驱散了孟灾周身的沉寂,将他从自我谴责的泥潭里猛地拉了出来。孟灾无奈地笑了笑,被好友半推半就地带着往外走。
他跟着钟禹寒走出宿舍门,心情难得的轻快。
然而,就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大敞的宿舍门。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
对面宿舍里,一个少年正背对着门口整理书柜。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姿挺拔,午后的阳光为他勾勒出一层耀眼的金边。仅仅一个背影,就散发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青春而阳光的气息。
仿佛心有灵犀,那少年恰好转过身来。
那张脸极其好看,眉目清晰,鼻梁高挺,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温柔的长相。可偏偏,那双看向门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可这张脸,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孟灾记忆深处最屈辱的锁。
正是几个小时前,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用冰冷嫌恶的眼神睨着他,让他“滚开”的那个少年。
孟灾僵在原地。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看着那张沐浴在阳光里却冷若冰霜的脸,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破土而出:
那个跟自己一样,在泥泞不堪的家庭里挣扎的同病相怜的人,此刻就站在对面。
或许……我可以试着,跟他做朋友?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惊悸,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在他出神的片刻,钟禹寒已经不耐烦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走廊另一头拖。
“发什么呆呢!快点,好东西要趁热分享!”
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和好友咋咋呼呼的声音,像一根绳子,将孟灾从对那个冷漠少年的复杂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刚才那些关于“同类”、“做朋友”的沉重念头,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你轻点啊!”孟灾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笑意。这种熟悉的、不带任何阴影的打闹,是他灰暗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他暂时把对门那个少年,连同那些黏稠的愧疚感,一起抛在了脑后,跟着钟禹寒小跑起来,甚至也反过来捶了钟禹寒肩膀一下。
“行啊你,力气见长!”
“收拾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两个少年的笑闹声回荡在崭新的宿舍楼走廊里,充满了属于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力。孟灾的心,被这短暂的喧闹填满,轻快了不少。
他并不知道,这扇偶然打开的宿舍门,和那个惊鸿一瞥的冷漠少年,将会成为他高中三年,乃至整个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上课的日子很快到来,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新鲜又略带紧张的躁动。孟灾按照班级群里通知的教室号,找到了位于综合楼三楼角落的教室——高一(15)班,艺术班。
教室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些许嘈杂的人声。孟灾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景象比他想象中要……混杂。教室空间很大,像是由旧画室改造的,角落里堆着些静物模型和画架,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二十几个学生散落在各处,有安静坐在角落看书的,还有几个已经凑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什么,整体氛围松散又带着点艺术生特有的不羁。
孟灾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猛地定格在靠窗的那个位置。
他竟然……也在艺术班?
窗边,一个清瘦的身影独自坐着,午后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那片区域。男生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那把精致的小提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身上。光线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静谧的光晕。那一刻,他捧着小提琴的样子,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孟灾愣住了,心里冒出一连串的问号:他学的是音乐?就是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小提琴吗?
他不动声色地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恰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又不会显得太刻意。坐下后,孟灾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看起来和在校门口时一样冷淡,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孟灾又一次偷偷望过去的时候,男生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窥探。
两道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突然,一个带着黑框眼镜,长头发,气质温和的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师拍了拍手,脸上带着笑,“欢迎大家来到高一(15)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言映,也负责大家的艺术通识课。”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老师环视一圈,继续说道:“咱们班情况比较特殊,学美术、音乐、舞蹈、外语的同学都有,人数不多,所以暂时编在一个班里,由我统一进行日常管理和文化课教学,至于你们的专业小课——”
他顿了顿,拿出花名册:“会根据你们主修的方向,安排不同的专业老师,在指定的专业教室或琴房、画室进行。简单说,就是大班管理,小班教学。
孟灾这才明白,所谓艺术班,其实就是个“大杂烩”。学器乐的、画画的、练声的,平时都挤在这个大画室里,只有到了需要练习的时候,才会去各自的琴房、画室或者练功房。
“下面我们点个名,大家都说一下自己的专业,互相认识一下。”老师拿着花名册,开始依次点名。
孟灾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夹杂着一丝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期待。他听着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专业飘过——舞蹈、声乐、美术、外语……
那个拉小提琴的男生,会叫什么名字?
终于,老师念出了一个名字:“余逝。”
“到。”一个清冷、简短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正是那个男生。
余逝。
原来他叫余逝。孟灾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的专业?”老师抬头看向他。
余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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