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失语地的前一夜。
江初与云霁在灯前促膝长谈。
“失语地等级森严,皇族至上,与西洲分俗迥异,去了那要谨言慎行,不可意气用事,做小男儿姿态。”说是促膝长谈,其实江初已经唠叨了快一个时辰……
“还有还有,这失语地的位置靠北,北地多风霜,定要带足了衣物,把我今天带来的那三件裘衣都带上,还有汤婆子,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江初絮絮叨叨的,暗黄的灯光染上了她的鬓边的几缕白发,把人显得更加辛劳。她掰着手指一件一件数着,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算错了又摇摇头重来,让人很难把她与名满天下的江初院长联系起来。
“江姨不用担心,我兼修水系与冰系,本就不惧寒霜,再有了这些裘衣,更是如虎添翼,不会有问题的。”云霁不愿打扰她,只是细声安慰道。
江初抬头看着云霁,她仔细地端详着,而后又猛地一惊,像是惊觉故人之女已不再是三尺童蒙,又似是懊恼自己错过的那些年岁,她不说话,只是抬手轻抚云霁的脸庞,笑中带泪,“好,好,江姨不担心,江姨当然不用担心我们阿迟啊,我们阿迟最厉害了。”
云霁不说话,微微笑着,握住了江初的手。
甄隐看着屋内的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就退了出来,站在一棵树后面,仰头望去,月明星稀,她就这样一直站到江初离开,又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去敲门。
莫染屋内。
莫染拿着字条走到灯前,火势从下网上蔓延,他也没有松手,就这样看着这火光,明暗在他脸上交织,互不相让。
灯油溅起来,爆发出几朵火花,窗前的信鸽一惊,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侍女走进来,为他披上一件狐裘斗篷,“主子,早点歇息吧。”
这才有了一丝暖意。
莫染却负手向更孤寒月色走去,长叹道:“千里横云,万里水雾。孤月苦凄,不知归处……”
林深躺在床上已经睡去,床边没喝完的是今秋的糯米金桂酒,她翻过身,手里还抱着一个空酒壶,脸上是尚未退去的酒意,“嗯……娜娜……我就说,姥姥我千杯不醉!”
这其实是乌日娜的屋子。
她正在灯下就这光读信,是父亲寄来的,信上说青州今日来霜气渐重,嘱托乌日娜不要忘了多添衣物,又说失语地远隔重洋,定要带足了银钱,还嘱托去了要先找热奇族人在那的驻地,该给她准备的裘衣银票鞭子刀剑奶豆腐等等等等都已经寄了过去。信上还说母上今来事务繁多,来不及写信,但早早就派了两个亲信去到失语地皇都,去了后她们自会暗中相护。
絮絮叨叨又写了很多,左一句说哥哥热奇牧仁的美貌惹得几家的女郎觊觎,打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右一句说家中的姨母不知轻重,给母上塞了几位侍夫,费了一个月才给打发完……
看到此处,乌日娜不由莞尔,接着往下读……
游潜抱着一把古琴,盘腿坐在池边,身旁是一池的枯荷。才弹了几个音,一直蝴蝶落在食指上,游潜浅笑看着它,也不继续抚弦。
她将手抬到眼前,静静看着它,那只蝴蝶也不离去,只是从关节飞到指甲。
过了好一会,游潜才出声,“知道啦,让她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语罢轻轻抬手,蝴蝶向飞入竹林深处,不见了踪迹。
琴声阵阵,悠远不绝。
刀面反射月光,略有些刺,关萧抬头看着月亮,方方挣出了层云,竟是满月。
年轻的刀客短叹一声,继续磨刀。
此夜难眠。
云霁坐在飞舟的窗前,此时此刻,这天边之月似乎近了些许。
汝州擅奇门遁甲之术,汝州的飞舟更是天下皆知,比剑修御剑还要快。
但即使是这样,飞舟飞越重溟抵达失语地的皇都汝京,也要花上一昼夜。
等太阳再次升起,就会到了。
就这月色,云霁在自己的舱室内打量其这柄匕首。
这是当时在幻境中斩杀伪神的那一把。
书院入学后事务繁杂,直到这时云霁才有功夫来仔细研究这柄匕首。
如果云霁的记忆没有出错,当日那伪神的心头血是被吸干的。
是的,不是流尽,而是被吸干。
就是被这样一把不起眼的匕首。
自那日后,这匕首就一直在发烫,而且不知为何,这几日变得越来越烫。
云霁打量着它,顺手在窗边敲了几下,竟似有金石之声。
看了几遍也看不出什么,云霁打算把它收回储物袋,就在这时——“嘶……”
手腕被狠狠划了一道口子,浓浓的血流到木头上。
“你是故意的吧……”云霁也不惊慌,只是死死盯着它。
“太着急了哟,一下子就露出小尾巴了呢。”云霁不去管自己的伤口,反而轻轻用手抚摸着匕首的刀刃,“是我的血好喝呢,还是祂的血好喝呀?”
木石无言,只是血迹一下就不见了踪迹。
云霁把它放在脸旁,细细呢喃道:“我警告你,别太贪心……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匕首一下飞到了几丈之外,急得四处撞墙。
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云霁不再理会匕首,只是看着月光渐渐变浅。
舟外露台上,林深和关萧向来最会享受,可不愿错过这次机会,在露台上摆上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盘,里面倒满了左州的西风怨,清冽甘醇。恰逢十五,一轮圆月就这样在盘中忽暗忽明,隐隐约约。
二人用白玉盏在盘中舀酒,轻轻哼着甘州的民歌,关萧就着这歌声在月色下轻轻起舞,乌日娜在一旁听着,用白玉盏打着节拍,玉是上好的昆山玉,声音清脆空灵。
林深酒劲上来了,歌声越来越嘹亮,传了很远很远。打碎了一只白玉盏,林深满不在乎地丢到一旁,就着乌日娜的杯子喝了一口,她醉眼迷朦地看着天边之月,忽然觉得月色空明却也不过如此,实在不及眼前之月,心上之月。
彻夜欢饮,不知今夕何夕。
舟内云霁睡不着,索性找了处露台练剑。
说是练剑,其实是根树枝。清风入怀,明月在侧,逍遥不似尘世中人。
突然地,云霁想起来那本《清风手札》——闲居清风亭,左右清风来。当暑阴广店,太阳为徘徊。
自从那次和乌日娜在雪山比试有了剑如清风的感觉后,云霁已经很久没有翻开过这本手札了。
此时此月,月下晚风,云霁就着月色翻开这本手札,后一页竟又多了一句话——
——“剑以术为基。其始也,轻似飞虹,矫若游龙;其转也,飒沓流星,沥沥而行;其行也,春风化雨,润物无形;其止也,苍狗过境,茫茫戚戚。其动也若止,其静也若行。山川驰骛,止而不定。术成则自有法度”
札记的主人确实是对剑术有着极其深厚的领悟,云霁细细读了几遍,一手拿着手札,一手拿着树枝,就这样在月色下练习了起来。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有了剑术,才可求得剑法剑意。
云霁细细体味着这其中的微妙的变化,一夜未眠。
游潜和莫染站在飞舟的另一头,听着远远传来的歌声,不用猜也知道那边在干什么。
“哎……娜娜都要被这几个二世姥给带坏了,尽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莫染浅浅叹了一口气,故作惋惜。
游潜满不在乎,“她才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陪着林深胡闹罢了。”
“说起这失语地,听说莫氏皇族都是紫眸,惊春兄可有所耳闻啊?”游潜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月,问道。
莫惊春顺着游潜的目光看去,“有所耳闻,不过不知真假,说不定是谣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们呢?”游潜这话问得很突然。
“告诉什么?”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被挑破,但是当事者却并不惊慌。
游卓然看着莫染的眼睛,“告诉她们,你的身份。”
一阵骤风突致,天边的云被吹散了几分,月色更加澄明。
莫惊春有一瞬间的沉默,“我突然没那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了。”
游潜只是摇摇头,望着远处,慨叹到:“我的眼睛确实有时能看见一些大家看不见的东西,但你清楚,这飞舟上的聪明人可不止是我一个哟。”
莫惊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晚风吹过发丝,那双含情目更添几分风流,“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游潜突然转身看着莫染,非常认真地盯着他,“其实我还看见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譬如紫气东来,潜龙在渊。”
莫染淡然一笑,“你都不懂,那我就更不懂了,但没关系,答案就在那。”
晨光熹微,汝京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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