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花,三楼露台。
课业繁重,只有云霁与游潜躲来此处偷闲。
“新火试新茶!快哉快哉!”云霁浅啜一口西洲初秋新产的桂花红,忍不住感慨。
茶汤红润明亮,在阳光下有一层浅浅的金圈。
西洲茶叶种类繁多,主要分为高山茶和古树茶两个大类。
桂花红属于高山茶,产自西洲南部的高原,花香浓而不烈,茶香醇厚甘甜,最是适合秋季不过。
昆州的初秋是缱绻的,书院后山的叶子渐渐染上一缕一缕的明黄,却又不透彻,像是天姥随手打翻了画盘,染得混乱不堪而又暧昧不清,让人的心也跟着乱了。
云霁面上带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眸光潋滟,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的隐忧在涌动。
“想家了?”游潜依旧如此敏锐。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我记得那西洲南部有个怀伊县,怀伊县的北边有座山,名叫思远山,山顶有棵两千多年的桂花古树,每到这个时候,金黄金黄的桂花就会落满思远山,当地人把这种黄起名为‘秋香远’,是秋季的布匹中卖得最好的颜色。”
游潜也抿了一口桂花红,“看来想得不只是家。”
“说了这么多,其实不是每当这个时候,是每当你想起时,桂花就会落满思远山。”游潜意有所指。
聪明的人总是点到即止。
游潜语毕便负手向楼下走去。
至于西洲南部是不是真的有个怀伊县,县北边是不是真的有座思远山……谁在乎!
云霁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起身,只是望着,望着远方。
坐在这个露台上,向西北方向望去,是负礼雪山,从这时起它的雪会慢慢变厚,覆盖山上嶙峋崎岖的乱石,变得缱绻而柔软;再往西北,是青州的草原,水草丰美,地阔天长,曲河勾勒大地,很长很长,一直流到南溟;再往西北,是酒州的大漠,驼铃悠远绵长,黄沙与蓝天各占一方;再往西北,是甘州的茫茫戈壁,孤雁伴月,大风急雨,风沙打磨着失落的往事;最后再往西北一些吧,越过浩浩北溟,来到西洲,在九池山上,不老峰前,有一棵古树,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每当想起她时,飞雪就会落满枝头。
相别不过半载,方觉相思入骨,空余愁肠满腹。
风霜遮住了不老峰,一只飞鸟划过清池,有一粒雪坠入湖中,很轻很轻地触了一下,雪化成了水,湖面却又开始结冰,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满腹闲愁无从计,转身去拿了壶千日酒,靠在栏杆上独酌,远方的天空着了火,燃烧着蔓延向更远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下坠,不知何时才坠到底。
于是又大大闷了一口酒。
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入秋后天气渐凉,那人却只着一袭天青色的罗衫,向着这边走来,身后的太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一层灰紫的阴影,叫人看不了然。
云霁猛地坐直,突然地,云霁觉得这很像一个人。有些事就是这样,细看时啥也看不出,就要远远地旁观。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了,天还黑得不尽然,晚风习习拂过发梢,带着些莫名的温存。
心里更乱了,云霁仰头闷一口酒,靠在栏杆上,凉风吹乱了发丝,让人暂时清醒了一些,微眯着眼向下望去,那个身影就站在了楼下的小巷。
四目相对。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本就有些微醺,风吹得头更不舒服,云霁随手拿起扇子遮在头上,不再看她。
啧——
真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喝完了一整壶千日酒——“咚——”随手仍在地上,云霁起身想要再去拿一壶。
风又吹起来了。
双脚占地才发现已经醉了,走了两步有些站不住,伸手想要扶住栏杆,被一只温热的手接住
——这才发现,那人还没走。
她一手握住云霁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向室内走去,“别再喝了。”
是甄隐。
云霁突然不想动了,干脆往后倒在她肩上,转头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这位阿姊……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甄隐有一瞬间的怔愣,云霁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痒痒的,带着无端的酥和麻。
甄隐没有说话,只是扶着云霁想要往屋里走。云霁却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显然是还在等着答案。
见她靠着自己一动不动,甄隐干脆把她横抱起来,云霁也不反抗,双手自然地环住她的颈。
来到屋里的软榻前,甄隐弯腰打算放下云霁,可她却没有要松手的打算,反而按着甄隐的后颈向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你到底是谁?”眸底清明澄澈,全然没有方才的醉意。
这样的距离有些过于的暧昧了,甄隐也不见惊慌,只是低头定定看着云霁的唇,带着被戳破后也豪不尴尬的浅笑。
莫名地,云霁有些慌,但她依旧不愿意松手。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只见甄隐抓住云霁按在后颈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俯身低头……
云霁后退不得,只能急急转头推开甄隐,慌乱之中给了她一巴掌,带着些嗔怒,“不想说就滚!就知道是你!”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甄隐也不见恼怒,反而笑得更放肆,往前走了一步,抓着云霁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
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云霁,慢慢地,低头,轻轻在云霁手腕内侧落下一吻。
而后她转身想要翻下露台,可云霁哪里会这样放过她,一把拽住她的衣领……
第二天一早就是道科课,夫子比以往来晚了半柱香,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你们说,甄夫子嘴角那道伤,究竟是去打架了,还是…被佳人……唐突了?】关萧的眼睛最尖,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
乌日娜这次看到了字条也忍不住提笔,【看夫子一脸神清气爽,我估计…嗯……是唐突了佳人】
莫染忍不住发笑,也添了一句,【也不知是哪位佳人,这般不知轻重】
【甄夫子平日里看起来仙风道骨,真没想到啊,竟这般欲壑难填。。。】看到林深写的这句话,云霁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真的服了,不会用成语能不能不要乱用啊啊啊】云霁奋笔疾书。
只有游潜没在字条上写一个字,她只是身体微微倾向云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我只想请教云少主,甄夫子唐突佳人就算了,您昨晚也去唐突佳人了吗?”
云霁来得晚,和游潜一起坐在最后一排,故而只有她注意到,云霁的嘴角也挂了彩。
【猫咬的,嗯。好姐姐,不想今晚被我刺杀就别问了】云霁单独给游潜传了个字条,笑得一脸亲切。
游潜举起双手表示一定会守口如瓶,那边甄隐的视线已经看了过来,云霁也不看她,整节课都没有抬头。
她只是悄悄给窗开了个小缝,吹了吹发烫的脸。
衔青书院注重实践,哪怕是一学部入学没多久的新生,那也需要出书院到其他州去历练。
这历练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回来前提交一份总结,学院有专门的部门来考察真实性并评分。
有书院提供的项目,也可以自己找,自由组队,开始时间不定,时长不定至少六人。
于是乎,这日,不系舟的六人又相聚在了雾隐花,一起来挑选历练的目的地。
说是出去历练,其实只是在书院呆久了想要出去玩,故而这地点的选择还需仔细斟酌。
“依我看,西洲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风景如画,现在恐怕早已是一片白茫了!”左州面朝重溟,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林深早就对西洲这样的极寒之地心向神往。
云霁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不行,西洲不行!西洲现在太冷了。”
关萧十分不解,“你一个西洲人也会觉得西洲冷吗?要不然大家和我去甘州,就是最近这沙尘暴比较严重,飞舟恐怕用不了,我们骑骆驼就好啦。”
“你的冷笑话只会让我觉得更冷……”云霁十分无语。
游潜看出了云霁的不自然,扯开话题,“要我说,我们要去就去个远的,我看失语地就不错。”
天下分为十四州,其中十三个州都在一片大陆上。只有失语地,当年被上古遗神一斧头劈了出去,置于灵屏之中,自成一方天地。元仙玖叁肆年,人皇莫予愁成仙,斩碎灵屏,失语地始现于世,只是依旧远隔重洋。
“我听说,这失语地和我们不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下个月是莫皇的五十大寿,普天同庆,可热闹了。”乌日娜显然对这很感兴趣。
除了失语地之外的十三州大多由一个或几个修仙家族或门派掌握话语权,但也无权随意干涉州之下的各级城县乡里。
城主的产生方式就更为多样,西洲的全城的百姓一人一票投出来,左州是由每届的商会推举,青州则是禅让贤者,总之是各州有各州的风俗。
但无论如何,像莫氏皇族这般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失语地确实是独一份。
“是诶!惊春,说起来,我竟然还没去过你的地盘!”关萧显然觉得这是个好选择。
莫染翻个白眼,“什么叫我的地盘?”
“我同意。”乌日娜与林深异口同声。
云霁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就这么决定了,失语地。
此时尚且无人意识到此行会搅动怎样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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