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膏豆腐

戌时的鼓声刚过,清濯院里一片安静。用过夕食后,阿狸又在院里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套五禽戏,或许是今日事多,这个点她竟已经有了困意,便早早梳洗睡下了。院子里随着小主人的睡去而逐渐陷入沉寂,就连频伽这些鸟雀也停止了叫声,安安静静的啄食饮水。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阿狸因为体弱,睡眠一直很浅,一丁点儿声响都会醒来。褚遂到来的时候,也没想到幺女已经睡下了。他摇头失笑,在心性上或许他还输给了一个小童,今日发生了这么件大事,也只有自家闺女一点不以为然,不当回事还早早入睡吧。奴仆们都安静地给郎君请安,褚遂让他们不用管自己,然后踮起脚走进屋里。

阿狸难得做梦,梦到前世自己还是一只燕子的时候。她从生来便与其他鸟儿不一样,甚至跟同一个窝里的哥哥姐姐也完全不同。她喜欢亲近人类,不太喜欢吃虫子,更学不会衔泥筑巢。她总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喜欢像人一样思考,后来在人类那里,她找到了答案,她是一只成精了的鸟儿。

或许连鸟妈妈也察觉到了异样,也或许是阿狸这只小鸟儿太瘦弱了,从她会飞那天起,她便被鸟妈妈毫不留情地丢下了,鸟妈妈带着其他儿女往南飞,去到温暖的南方。被丢下的阿狸幸运地在一户人家屋檐下找到了一个无人的鸟窝,她一边担忧前主燕回来,一边开开心心地搬了进去。

通过观察,她发现她借住的是一户大户人家,主人家姓荀,权势显赫,尊贵荣达,听说连皇帝都要倚仗他们。不过这些跟阿狸没有关系,她的鸟窝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院落三进,大小比起府里的其他主院都不遑多让,但是奇怪的是伺候的人很少,主人家也很少出门,听说是犯了旧疾,一直在屋里养病。

虽然冬天很冷,但是无人的夜里,阿狸会鸟悄悄地去蹭主人家的地暖,后来她还意外发现奴仆竟然粗心地忘了关紧窗,于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躲进了屋里,一只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小鸟儿也没人发现,便也一直没被赶走,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冬日。然而有一天,春暖花开,憋了一个冬天的熊孩子们出没了。

阿狸被弹弓打中从窝里掉下来的时候,以为自己鸟命休矣,却发现身体忽而腾空,入目的是一双如古井深谭的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阿狸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额头,这粗糙的手感像是阿父啊。“阿父?”阿狸想睁眼,却觉得眼皮子沉重地抬不起来,她以为自己说的话很清楚,其实不过是含在嘴里呢喃罢了。

褚遂差点吵醒了女儿,赶紧熟练地拍哄,这姿势他熟。闺女小时候养在妻子和自己的院里,直到今年才在她的要求下搬进了旁边的院子,有了自己独立的院落。所以阿狸可以说是褚遂亲手带大的,就连读书练字都是他一笔一划教的。

闺女小时候,褚遂便时常因为闺女太过可爱,忍不住在女儿睡着时这捏捏那逗逗,不小心吵醒了就得赶紧哄。转眼间,从前小小一个,哭声跟猫似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离去的乖囡也平安长大了,还这么有本事,天都快被她捅破了。褚遂眨了眨眼睛,抹去眼底的湿意。

回去的时候,褚遂遇到在清濯院外徘徊的老父。“阿父,你也来看阿狸吗?”褚晏没好气道:“没看见我是在消食吗?不是我说你,阿狸都睡了你还去打扰她干嘛?”

褚遂:所以阿父您原本也是打算来看阿狸的啊,不然怎么知道阿狸睡了?

此时暮色四合,倦鸟归巢,父子俩人心照不宣,默契地离开阿狸的院子,走在小道上。

“今日之事,不必宣扬,也不必遮掩,我问过你娘,阿狸那张治伤寒的药方是一个名为张机的神医的,你们也不要去追问她怎么得到的。她人小,还不知道能治伤寒的厉害之处啊。”

对于伤寒,自《周礼·天宫》便有记载,是最普遍的疫病,一切由外邪寒气引起的疾病,皆可称之为伤寒。伤寒疫不易好,伴随高烧,且往往在战乱年间发展成为大疫。前朝末年,大疫横行,死伤无数,褚晏便记得他曾见过一户二百余口的人家,不到十年间,便十不存七,其中又有七成族人是死于伤寒。

而刚刚建立的大魏,在伤寒上更是有过一次惨痛的教训。当年主公统一北方后,雄姿英发,所向披靡,亲率七十万大军南征,然而北人不擅水,在水战上载了第一个跟头,其后十二月,军队突发大疫,死者近万人,军心惶惶,以为天谴,不得已回师北方。这是起事以来,大魏打过的最大一场败仗。江左一带也至今未平定。

褚遂清楚阿父的思量,问道“要将此事禀报圣上吗?”褚晏点头:“事关重大,不过我等呈上药方便可,那名叫做张机的神医,想必圣上也会派人去南方寻找。” 至于阿狸,提一嘴便是了,阿狸冒着这么大风险救了妹妹,这名声和功劳可不能白白丢掉,但她人还那么小一点,哪里说得清楚是在何时何地得到的药方呢。

“还有一事,依我看阿狸这院子仆从还是少了些,多安排些身手好的,别什么人都放进去。”褚遂:“诺。”至于那郭夫人,两人都没提起,不过一个心高命薄又自以为是的愚妇罢了。夜灯一盏盏熄灭,人声远去,褚府渐渐重归宁静。

两日后,清濯院。

虽说如今的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晚,但四月了,到底天是渐渐热了起来,今儿个尤其热。阿狸这种耐不得热受不得寒的,自然待在屋里。院子里,双胞胎哥哥们正轮流推着石磨,哥奴儿搬了个小榻,安娘轻轻打着扇,阿狸便坐在榻上吹风看哥哥们劳作。

“听说那郭夫人终于想起她女儿的救命恩人了?今早上派人给你送了谢礼?”正磨完一轮的七郎边擦汗边问道。

阿狸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八郎边使力也不妨碍他边嘲讽:“这郭夫人可真忙,连亲自道谢都来不了。”

阿狸也没解释,堂婶许是抹不开面子,毕竟依当日的情形,她对自己可绝对称不上喜爱,一开始便极力反对自己给阿班的方子。

七郎又说起:“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耳朵奇事。”八郎撺掇:“什么奇事呀,七郎快说!”

七郎抽了他头一下,“没大没小的,叫七哥!”

八郎不服:“我俩一样大的,说不定阿娘记错了,我才是哥哥!我长得明明比你高!”

七郎怒道:“胡说八道!你哪里比我高了,我脚还比你大呢!”

阿狸赶紧劝架:“小哥别闹了。”

“诶!”两道声音同时答应,阿狸无语,这会又都是弟弟了?

八郎瞪了七郎一眼,“阿狸是在叫我!”

七郎怼他:“你刚不是说你是大的吗?”

褚握褚瑾这对双胞胎,自小形影不离,干坏事也不落下另外一个,孟不离焦的,偏偏在两件事情上很有分歧,一则是争论谁是哥哥,一则是抢夺阿狸小哥的昵称。阿狸有八个哥哥,叫人总是按排行来叫的,这自是没什么特殊的。但坏就坏在阿狸有一天突然叫了八郎一句小哥,小哥这称呼比起什么七哥大哥大哥的,感觉就不同,还带点更亲近的意味。

虽然阿狸一再表示并没那意味,但不妨碍七郎表示不干了,他跟八郎同岁,他也是小哥!这就是所谓的“小哥之争”。

阿狸看了下日头,“七哥八哥再闹下去,午时别想吃豆腐了。”兄弟俩这才停战,七郎也顺口说完了他打听到的事儿。说是大娘的病在一剂药下去后,便好了个大半,但人却像是换了个性情,往日里胆小怯弱的人,如今对母亲和奴仆颐指气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褚家嫡女呢!

八郎对阿班这个隔房祖爷爷家的妹妹不感兴趣,听过就忘,反而是好奇:“阿狸,这豆腐是何物?”前两天两人出去外头玩,碰上妹妹寻人不在,被父亲知道了,又被教训了一顿,关在书房写大字。于是今日一早,得以放风的哥俩早早就来到阿狸院里,然后就被指使去磨菽了。

阿狸道:“是一种菽做成的美食,不止如此,磨好的菽还可以做成豆浆、腐竹、干豆腐,还可以酿制调味品。”菽,又名大豆,是豆类的总称,不拘于黄豆,且此刻尚没有黄豆的叫法。阿狸其实最想吃的还是据说闻着奇臭无比但是吃着人间美味的臭豆腐。但想想也知道,褚府的人是不会让阿狸吃臭掉的食物的。

七郎将信将疑:“菽这东西,有什么好的,难以下咽就算了,吃多了还放屁呢!”

八郎:“管那么多,阿狸想试试就让她试嘛!大不了不好吃不让阿狸吃就是了。”

“也是,这样好了阿狸,等做好了你说的豆腐,哥哥们先替你尝尝,不好吃就不要入口。”双胞胎虽然混了点,但确实是大魏好哥哥,阿狸也不辜负哥哥们的好意,笑着点了头。

做豆腐是个苦力活,从磨豆腐、滤豆渣,到煮豆都需要力气,等到最后点豆腐的时候,阿狸才沾了下手。阿狸要做的是石膏豆腐,比起卤水豆腐,更加雪白且嫩滑,点豆腐需要的熟石膏作为一味中药材,可治疗清热力弱等病症,阿狸正好有收集。

不知道在阿狸前世所处的世界,第一次见到点豆腐的人作何感想,但此刻的褚握褚瑾俱是两眼发直,心下大惊,因为眼下的一幕对于他们来说,奇异到无法理解,堪称神迹。只见阿狸持羹往锅里倒了一点水,然后搅着搅着,一团色如白玉凝脂的东西慢慢浮现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扑面而来。

蒸汽升腾中,女童的眉眼精致,眼神无喜无悲,如同随手洒下甘露幻化万物的仙童。

八郎猛地抱住阿狸,“我妹妹果然是天上仙童降世的!”

阿狸: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一些注释:

1、虽有传说豆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的,但日本研究中国食物史的学者筱田统,写了一篇《豆腐考》。他查阅了宋代以及宋以前的各类农书,又查了唐代的各种笔记与随笔、文集,均不见关于豆腐的著录。最后,在宋初陶谷的《清异录》中发现了有关豆腐的最早记·载:“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说的是豆腐的营养价值。所以这里就取这一说。

2、褚祖父说的十年间家族人死了三分之二的人,其实参考的是张仲景,所以他才写了《伤寒卒病论》。中国第一次伤寒大流行就是在东汉时,我觉得有点类似大流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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