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经过芳草街,卖鱼的沈爷爷跟他打招呼。
“小伊这是上哪儿去啊?”
伊夜走过去,腼腼腆腆:“沈爷爷,去帮我爸爸买酒呀。”
“那么热的天气,坐坐,吃杯冰吧。”
沈爷爷招呼他进棚来,伊夜坐进棚内,烈日的黄被挡在了蓝色塑料棚外头,染了伊夜一身的蓝。
沈爷爷进铺内,拿来一杯薄荷冰草茶,给他一块峨眉糕,扇着一把裂了两道口的蒲扇,躺进他的竹篾摇椅,咔吱咔吱摇响。
“暑假完了,是不是要读高中了,考的是咱鸣北高中吧。”
“不呢沈爷爷,”伊夜吃着峨眉糕,“爸爸说不让我读高中了。”
“不读高中?读职高?”
“也不,爸爸说家里钱不够供我读书,让我打工养活自己。”
沈爷爷蒲扇一停,椅子往前的惯性推了他的背。
“十五岁,打啥子工,外头不会招童工的啦,你爸爸不知道?”
伊夜吃着最后一口峨眉糕,不说话,吃完去嘬指尖的糖粉,余光去看一旁玻璃缸里拥挤的鱼,它们游不动,只张着嘴呼吸。
沈爷爷拿纸给他擦擦手,摇椅又开始咔吱咔吱响。
“这年头没得文凭不好混,就算高中生找工作都难,更何况初中毕业,外头竞争那么大,养活自己可是个大问题的啦,你爸爸不知道?”
伊夜喝着薄荷冰草茶,去看棚外的那片白,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消了暑热。
“你爸爸不会想让你接他的班,做木工吧。”
“接班是哥哥的事啊沈爷爷,爸爸说姑姑家染布的作坊需要有人看守,让我去那里看布匹。”
沈爷爷蒲扇又一停,还要说话,见一小伙趿着蓝色凉拖走了过来,黑色背心和灰短裤遮挡不了他一身的麦芽黄。
等塑料棚的蓝色也落到了他身上,伊夜跟他已经近在咫尺,抬头去望,就见着一大花臂。
是沈爷爷的孙子,沈阆。
“爷爷,今天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
沈爷爷不说话,摇椅不摇,蒲扇不扇。
伊夜去看沈阆的脸,跟他一样,青红相间,他肿了左脸,自己肿了右脸。
沈阆眼里没有他,走往右边小巷,远了去,皮肤与烈日的炎炎重叠,顶着一头刻意染黄的头发,是金黄的麦穗。
沈爷爷的摇椅又摇了几摇,蒲扇扇出来的风,扇了些在伊夜的脸上。
“小伊可不要学他呀,就算读不了太多书,也要做个正直的人,这个社会的寄生虫说的就是他了,没有贡献,还瞧人不起,打人为生,以坏为荣。”
伊夜薄荷冰草茶喝完,从小木凳上起身,玻璃杯放一旁小桌上。
“谢谢沈爷爷的冰草茶,我先走了,酒买回去晚了,又得…”
“等等,”沈爷爷从摇椅上下来,拉他再往里走了几步,给他一瓶药膏,“上次的用完了吧,这次的,多加了一味草药。”
“谢谢沈爷爷。”
“这次又是犯了什么错你爸爸打的你?”
“我说我想读书,他不准,我不小心打翻了炒锅…”伊夜一手拿着小药瓶,一手摸自己肿了的半张脸,言语婉顺,“谢谢沈爷爷关心我,我走了。”
沈爷爷摇着蒲扇,见伊夜纤弱的背影走远,纯白背心和蓝色短裤也遮不住他一身的白,似镜子反过来的光点,晃了他的眼,摇了摇头。
隔壁卖粮油的老张探头过来。
“可怜的小伊,自从9岁以后,脸上的伤就没见消过,我都不知道小伊到底长什么样了。”
“哎…”沈爷爷轻叹,鱼缸里一只鱼儿翻腾出水,“本该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才是啊。”
伊夜走往高粱酒铺,铺子遮阳篷是碧绿,他不往里走,端端地站在外头。
“杨叔叔,打酒呀。”
卖草鞋的祝大爷正在和杨老板讨价还价,想买十块钱一两的高粱酒,却只想花六块钱。
“祝大爷,”杨老板摆着手,“您这是强人所难呀,我成本钱都不够,这年头,粮食可贵啦。”
杨老板来看伊夜。
“照旧吗?”
“不,今天换浓香型52度陈酿,三斤。”
“嗯?怎么,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对的,”伊夜声音因为高兴抬了几个调,“我哥哥中了彩票哦~”
杨老板和祝大爷视线递了来。
伊夜笑很欢,满口白牙,缺了一颗。
杨老板给他打酒,和祝大爷欢笑,对于彩票能中奖这件事感到稀奇。
“我买彩票十年,一百块,就是我能中到的大奖。”
祝大爷注意力不在彩票,在酒,待杨老板打开那坛陈酿,酒香将他的鼻子抬高,鼻翼翕动。
“小伊?”杨老板左手是酒壶,漏斗插进瓶口,右手持竹制酒吊,**提上来,一股香气,偏着头,“你哥哥中了多少?”
“一百万哦,大奖。”
声音从门外穿进了这间小酒铺,杨老板酒吊从手里掉落,擦过坛边,摔在地上。
祝大爷一看,扑过去没接住,酒在地上洒出一弧形轨迹。
“可惜呀,可惜呀。”
杨老板捡了酒吊,听得怜惜声,只好赏了口酒给祝大爷,祝大爷眼角细纹一根根排到了嘴角。
“好酒呀好酒。”
“杨叔叔,”伊夜的声音继续往里传,“我哥哥说今天顺便把我爸爸的赊酒钱也一并还了。”
“好,好嘞~”杨老板打了酒,在柜台上翻着他的赊账本,目光却望向头顶的虚空,“一百万…平常人还真的能中大奖啊…”
伊夜递给杨老板几张钱,接过两壶酒,见祝大爷还馋着酒,又拿了一张钱。
“祝爷爷,也请您喝杯酒。”
祝大爷把目光一聚,绽放着光芒,连忙道谢。
“是沾哥哥的光呢~”
待伊夜一走,杨老板瞧着喝酒的祝大爷,叹息一声。
“小伊他啊,痛不痛的。”
祝大爷品着酒,半醉半醒:“痛习惯了呢…”
伊夜拎着酒往骑士街走,路过四匹马的雕塑,仰头去看骑在马上拿着长枪利剑的骑士,吹了几个音符,不成调,只有音。
烈日当头,音很闷,传得倒是远。
“小伊~”毛衣店的老板娘跟他打招呼,“去给你爸爸打酒呢。”
伊夜转过身,抬了抬酒壶,手腕勒痕明显,挽一副天真面孔。
“云姐姐,”缺的那颗牙,透着风,“喝酒吗?这可是好酒哟。”
云姐姐的毛衣店没有遮阳篷,门前却有一棵大榕树,它给这条街提供了绵延十几米的树荫。
云姐姐曾说:“这树你能想象吗,三千年了。”
伊夜去看榕树的根茎,似龙卷风绕着往上挤,往四周挤,毛衣店本来的屋檐挤没了,变成了榕树的家。
他摇摇头,那时候才5岁,陪着他妈妈来买毛线回去织毛衣,不信云姐姐的话:“云姐姐骗人,树三千年,都成妖精了。”
他说:“妖精会吃人。”
他还说:“云姐姐就是个妖精。”
现在云姐姐已经36了,还爱吃他,用手吃,双手捧过他的脸,像搓汤圆,捏他的嘴,塞一颗红豆糖,就像塞进汤圆里的豆沙馅。
“云姐姐,”伊夜半躲半笑,“我哥哥中了彩票,今天吃火锅,我还要去买菜的呀。”
“你哥哥中彩票又不是你中的,你高兴个啥?”
“嘿嘿,云姐姐不知道,哥哥高兴,爸爸就高兴,爸爸一高兴…”
“就不打你了?”
“就不管我了。”
云姐姐亲了他的额头。
小伊夜说:“妖精吃人啦。”
现在的伊夜说:“云姐姐,我要走了,还要买牛肉哩。”
云姐姐又亲他的脸颊。
小伊夜说:“我不好吃的,放开我。”
现在的伊夜说:“云姐姐,我要走了,爸爸说等他回家前火锅一定要煮好等他和哥哥的。”
云姐姐把伊夜抱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
“云姐姐,”伊夜睫毛微颤,嘴里将红豆糖从左转到右,“我没事的,你知道的吧。”
云姐姐的毛衣店夏天不卖毛衣,卖毛线编织的桌垫茶垫和各种娃娃小玩具,小伊夜常常看她怎么用一根勾针一团线,勾出一头小熊一只小鸡一块糖果。
云姐姐送他一个团团白白的小兔子,挂在钥匙扣上头,说他像一只兔子。
小伊夜说:“我不是兔子,我属虎。”
现在的伊夜钥匙扣上还挂着那只小兔子,他说:“当兔子挺好,吃草就能饱。”
云姐姐问他:“有你妈妈的消息了吗?”
伊夜转动嘴里的红豆糖,糖变小了,要走了。
离了榕树的家,伊夜去了大南街的菜市场,去海鲜区买了两斤虾,去鲜肉区买了两斤牛肉两斤羊肉,再去买了一块豆腐,一把空心菜。
卖蔬菜的熊阿婆不苟言笑,临走了多送他一把茼蒿菜,说茼蒿菜涮火锅比空心菜好吃。
“娃娃菜更好吃,不过我爸爸哥哥不爱吃。”
伊夜手里多了几颗娃娃菜,走之前不忘告诉熊阿婆。
“我哥哥中彩票了哦,一百万,是不是很厉害。”
熊阿婆不买彩票,也不羡慕有好运的人,只瞧着伊夜的脸,嘴张了张,顺走他孙子刚买来的一个冰淇淋给了他。
伊夜蹲在补鞋匠对面的花坛上吃冰淇淋,身后是一株特大的滴水观音。
补鞋匠鄙倪他一眼:“一百万?你哥哥真是狗屎运。”
伊夜瞧着补鞋匠粗糙的手,补鞋匠50岁了,手上全是老茧。
冰淇淋热化了滴了两滴在伊夜的食指尖,伊夜舔了舔,一口吃完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木棍在嘴里转着咬。
“补鞋匠,你讨厌我哥哥吧,上次补鞋故意补得外好内坏,我哥哥才穿一天就又坏了。”
“你哥哥脚废鞋,跟我手艺有什么关系。”
“哼,我哥哥有钱了,再不光顾你的生意了。”
“一百万算得个什么钱,买套房都还差着呐。”
“还看不起一百万,你得补多少鞋才能赚到一百万?”
一旁等补鞋的大孃认真算,摇摇头唏嘘:“难哦,可能补到死都赚不到哦。”
伊夜偷偷笑,从花坛上跃下,人字拖“啪嗒”落地两声响,走了。
补鞋匠嗤一声,继续给大孃补鞋。
“也就能跑我面前来得瑟,你看看他,都被他那老汉儿打成什么样了。”
大孃不认识伊夜,只吃惊地睁着那小眼睛。
“脖子上那一圈也是打的?”
补鞋匠不说话,专心补鞋,再去看远处风景,人群里已经没了那单薄纤细的身影。
伊夜荡了十条马路,黄昏的时候,这片区的人都知道他哥哥中了一百万,发财了,不得了,可能要搬离这片区,过好生活去啦。
只卖彩票的老板纳着闷儿互相打着电话。
“咦?不是你家出的票?”
“啊?那家伙一天能买那么多彩票,买到别区去了?”
“他不是只买体彩吗?”
“不对,最近根本没开过这么大的奖啊。”
伊夜将酒倒进了护城河,肉菜扔给了桥底下流浪汉,啃完那块嫩豆腐,吹着他不成调的口哨,走进还未暗下去的夜色里。
不远处的陋巷,有他的家。
哼着的调突然有了歌词,是他妈妈以前常哼的一首歌。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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