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不知险,坟上筑高墙

晚十二点,伊夜走进陋巷。

拐个角就能到家,没拐,他站在一身伤的沈阆面前,去看沈阆的脸,比中午见到的时候,还要肿。

耳朵似乎缺了一块,嘴角眼角鼻角都有血,那条大花臂上还有刀痕,血流得不算多,足以把臂上的刺青染成了斑驳红色。

沈阆眼皮张开,很艰难。

“看什么看。”

说话也很艰难。

伊夜问:“你一天得挨几顿打?”

沈阆头偏往右,吐一口血沫,打在一破砖上,那破砖先前敲响了沈阆的头,三下才破。

伊夜从裤兜里取出小瓶。

“沈爷爷给的药膏,你要不要?”

沈阆抬好眼,认真打量他全身,几秒后,嘴角扯一笑。

“你也没比我好哪儿去,你一天挨几顿打?”

伊夜好奇他唇角的笑,仔细阅了阅,蹲他旁边,抬他手臂,理所应当被甩开后,去看对面破旧的砖墙,上头好些字,全是骂人的脏话。

“井字中间加一点,我们这里念“jier”,那脏东西的意思,人家日本念“dong”,盖浇饭的意思。”

沈阆侧目晃他一眼,眼里还是没有他,手掌做力,要起,反摔在了伊夜身上。

伊夜抓了他手臂一瞧:“哦,光上药膏还不行,得缝针呢。”

沈阆再次甩开他,往地上一坐,头也靠墙,忍着痛,闭了眼。

伊夜还盯着对面的墙,念那上头的字。

“pi了,烂pi,井了,烂井,c了,还得c翻,骂人没爹没妈不骂孤儿,骂烂井ri出来的,说说还不行,还画上去,画那么大,向天在抖,火山喷发啊,还是火箭是坦克…好像这世界就那东西了不得的…”

“啧,”沈阆嫌他吵,“生活在这片区的人你还指望在这上头写诗画国画吗!”

伊夜不说话了。

那上头是有一幅画,一个小人儿,身披一披风,举着一把剑,张着嘴瞎吼——是侠客,是骑士,是英雄。

他不说那是他8岁的时候画上去的。

读武侠书,幻想自己正在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看连环画,羡慕中世纪的骑士骑马打仗;看漫画,羡慕有超能力的英雄拯救地球。

沈阆呼吸变缓,眨了眨眼,挣扎着起身,伊夜伸手揽他腰,给他一侧肩膀,沈阆这次没拒绝,以他作拐,一瘸一拐出了陋巷。

出来,一阵夜风刮过。

伊夜眼眸随沈阆的发丝一动,去看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伤,往外流着新鲜的血,右手手指尖轻轻一抹…

“呃…”

俩人愣了愣,为沈阆发出一声娇弱声音。

沈阆推开他,吃一趔趄,扶着墙角,摸着自己脖子瞪愣着眼。

“做什么你。”

伊夜指尖有了血,不捻,往嘴里一嘬。

“?!”

“你的血,”伊夜品完他的血,作一评价,“比我的要热好些。”

“有毛病啊你这人。”

伊夜没质疑自己的毛病,往远处望了望,转回头。

“你这样能回家吗?”

沈阆面露难色,回不了家的苦衷被伊夜看在眼里。

“我也回不了家了,”伊夜说,“不如我们去流浪吧。”

沈阆把盯在地上的眸子一抬,“你怎么知道我回不了家了?”

伊夜不笑,瞧着他顺指尖滴在地上的血滴。

一滴,两滴,三滴…

血珠落地摔七八瓣,似某种花朵瞬间的绽放。

“刚刚打你的人不说了吗,他们丢了钱,要算你头上才好回去交差,要不是你装死,他们怕还要打破你的头,如果回你那混混团体,他们还得打你直到你把钱吐出来,如果回家,他们还会找到你家去,沈爷爷可经不住他们打几下。”

“你胡说什么…”沈阆眼珠子一抖,“你刚刚全看见了?”

“看见了,坐对面屋顶,你被打得求饶…”

“闭嘴!我什么时候求饶了。”

伊夜瞥开眼,去看对面的街道,一三轮车叮铃铃过去,夜太深,声音显得孤零零。

“他们五个人…”沈阆有些气急,“一个一个单挑你试试看!”

伊夜又瞥回眼去看他青红相接的脸。

“你不信?!”

沈阆握了拳,还没抬,伊夜把他手臂一抬,压自己肩上,沈阆挣扎那么一下,最后那点固执的力气也没了,倚着伊夜往前走。

伊夜认真说:“动气,血流得更多。”

听身后一阵乱步,似有人来,伊夜转头去看,忙把沈阆扔地上。

“?”

沈阆倒地上还没来得及叫唤,没来得及看伊夜往哪儿跑,眼前又出现先前打他那五人。

“果然还没死,”那伙子一矮个子说,“抓回去交差算了。”

“不行,必须让他说不了话。”

沈阆眼见要被捅一刀,警车声响。

那伙子人朝两够方向逃,伊夜从角落探头出来,见人跑远,又来扶沈阆。

沈阆不甩他的手了,腹部挨一刀,已经昏迷,昏迷之前俩眼珠瞅着伊夜,似有话要讲,没能讲。

伊夜体小,一米六五的个子驼不动一米七八还没意识的沈阆,只能靠拖拽。

他把发出警报声的玩具关了,揣回背包,躬腰去拖沈阆。

臂膀不好着力,换拽手腕,还很费力,从包里拿了麻绳,往腰去圈,顺便止了腹部流出来的血。

绳压肩,两头绷直。

嘿哟嘿哟…

一路斑驳血迹,留下长长一条拖拽痕迹。

陋巷的房子当初建成的时候也不那么糟糕,搬进新家的人也都因为有屋瓦遮阳挡雨而为之兴奋,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怎么变得被人嫌弃,都想离开的呢。

大约周围高楼建成,那里头住的人才该有美好生活的时候。

那里家家关上门互不打扰,见面只点点头并不多话,垃圾统一收,油烟统一排,内裤内衣不会晾在人的头顶,没人养鸡养鸭,没人四处乱泄乱拉,是干净体面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住处。

陋巷的墙是红砖墙,没有敷上水泥,乱写的字被砖缝自然隔了行。

不起眼的墙根真的有一诗,不知谁写的,伊夜和那些许许多多脏话一道,早已背熟。

一砖二三字,九匹砖。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伊夜拖累了,甩了甩被麻绳勒红的手,转头去看沈阆是否奄奄一息,听得几声难受的发声,绳在手上绕一圈稳了稳。

路灯昏黄,夜里微凉。

伊夜肩膀有了新的红痕,撇头去看满身是伤的沈阆。

哼…

“少年不知险,坟上筑高墙。”

……

沈阆眼神就不可能凌厉,里头有水,似花开晨露,伊夜知晓。

沈阆虽然受命打人,却从不骂脏话,偶有想法,是于心不忍,伊夜也瞧得清楚。

当别人揭穿了他伪装起来假气势,假威风,他也只是一恼,瞪着那双杏核眼,仓惶。

伊夜笑笑,把沈阆拖进浴缸,血染一圈,灰飘一片。

浴缸不算干净,老式的马赛克贴面,出水口已坏,伊夜烧了好几壶热水打了几壶冷水兌好才将它装满。

伊夜的背包里有不少东西。

一套背心短裤,梳子牙刷毛巾,还有一副太阳眼镜。一个可以播放几首歌曲的喇叭,包括吓走坏人的警车声。蜡烛一把,打火机一个,跌打药酒一瓶,药膏一盒,小刀一把,望远镜一个,针线盒,钥匙圈,几瓶水,饼干若干。

伊夜在浴缸边点了一根蜡烛,开始用毛巾沾浴缸里的水,清理沈阆的伤口,一点点,一寸寸。

“菜市场卖肉的于大叔你晓得吧?”

沈阆说不了话,头偏在浴缸边,水及肩膀,双腿弯在中央,伊夜毛巾擦在他额头,被砖敲坏了一些,毛巾擦下好些红色碎末,碎末连着小小肉粒。

肉粒被小刀分在地板上的一张纸上。

一粒微红,一粒微白…

“每次去买肉,于大叔就说:小伊呀,今天儿买那块肉又要怎么做勒~我就说:不知道呀,哪里最好吃呢。于大叔就高兴,说:吃嫩还是吃劲道啊。我摇摇头。于叔说:吃嫩呢,菲力,眼肉。有嚼劲呢,吃西冷,白色肥膘,臀肉,霜肉。吃顿肉,牛腩嘛,顿番茄炖土豆顿老笋,怎么样,来两斤?我摇摇头。于叔就说:牛仔骨?我想了想。于叔说:牛上脑?我摇摇头。于叔知道了,卖我一些边角料。对嘛,我能买嫩买香买嚼劲吗?只能买最便宜的嘛。”

伊夜毛巾淘干净,开始擦拭沈阆的脖颈肩膀,纸上肉粒增多。

“我把边角料和番茄土豆炖一锅,我爸爸吃好几年,都以为我炖肉的是牛腩呐,肥肉切块混进猪肉做肉丸,我哥哥都吃不出来是猪肉还是牛肉,边角料里好些瘦肉切成丝用淀粉码过炒辣椒,吃起来就像前胸肉…”

毛巾擦向沈阆的胸口,右胸有脚印,擦尽灰,留有淤青,揉了揉,轻柔的,飘荡的。

沈阆眉眼在皱,嘴唇微颤。

“呃…”

“嘻…”伊夜偷笑,“怎么到处都是敏感地界呢…”

沈阆的花臂被伊夜拽在了手里,有了老想看老看不着,终于看清的窃喜。

“小南巷华哥给你纹的吧。”

沈阆手指抽搐,在浴缸水面荡起小小涟漪。

“华哥问:沈阆你打算纹什么花样?虎跃龙腾还是鱼跃龙门?沈阆说:为什么非得有龙?我喜欢花,纹花。华哥问:牡丹月季芙蓉还是樱花桃花海棠争春。我们沈阆说:都是春花,靡靡散散,春意又懒,我爱夏花。华哥说:夏花时短。嘿,你说:夏花绚烂,争分夺秒。”

花臂上的血已经擦干净,赤条条一花臂翻过来,看过去,不尽兴。

“夏花有栀子花,茉莉花,能在夏天抢个头彩,香气胜过花。沈阆不喜,太小,太俗。向日葵洛~总向着阳,够绚烂吧,沈阆不喜。那么,荷花好了,沈阆也不喜,出淤泥而不染,说的不是我。昙花好了,只为韦陀而现,惊鸿一瞥,却在刹那间永恒。沈阆也不喜,请问刺上去和白色睡莲有什么区别?要区别,好的好的,原来我们沈阆喜欢绣球花,无尽夏,遇酸是蓝,遇碱是粉。粉粉蓝蓝一朵是一朵,喜阳又不愿直晒,朵朵都娇,朵朵都艳。”

伊夜拿了针,串了线,针在烛火上烤,跌打酒先在那些伤口上抹,一针针刺进裂了的绣球花,一线线缝合。

“哎…”完了喘口气,抹去额角汗珠,紧紧张张,“补花好难呐。”

再从额角耳朵清理到了腹部刀伤,浴缸的血大部分来自这里。

伊夜倒是不紧张了,缝合伤疤没有那么难,因为上头没有花,不用考虑缝合的整体性。

惜花嘛。

沈阆开始哼哼唧唧,伊夜抬头,见一星眸,里头烛火闪闪在跳,在舞。

“呀,”伊夜手一抖,“太疼了吗,你这伤都伤到真皮层了。”

说着穿过皮的针用力一扯,线拉动皮肉,沈阆本叫唤的声音张嘴一抿,闷声被吞了下去。

“忍忍啊…”

不知伊夜是否故意,手法比缝花臂要粗心大意许多,力气也重,沈阆微张的眼睛紧闭,呼吸不畅,似又要晕过去。

“汉尼拔你看过吧。”

沈阆只睫毛在颤。

“他有一菜单盒,有一材料盒,都是卡片,一边写香煎鹅肝,一边拿出一名片,出门杀了个人,回来做鹅肝。鹅是个医生,肝是副好肝,可肝带血,腥啊,一定得用泡椒泡姜来去味才行,肝熟了还柴,都不切片码料,黄油煎倆熟,全熟和三成熟切块,好了,又柴又腥,放蛋饼里,只盐和胡椒调味,啧啧…四川自贡盐帮菜有一道,把肝放盐巴里烘烤,烤成干当肉条那么吃倒还好,入味去血,蛮香。对了,腰子,就你这个部位,往里再捅三分,你就得少一块腰了…”

“……”

“腰子最好吃也是爆炒哦…”

“……”

“讲美学,腰子必须得切花刀…”

“你…”

“花刀还得斜着切…要吃得优雅,腰子放盘子里几块不能多,配上雕花萝卜,现摘的鲜花,小勺泡椒酱,金银刀叉…”

“住口啊你…”沈阆用了他的最大力气,去阻止在他耳边一直吵闹的话语,“吃血不够,还想吃人的腰子…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伤口缝合好,线打了结,小小牙齿一咬。

伊夜趴浴缸边,靠近沈阆的脸,讨赏那么一笑。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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