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来处,无归途

伊夜跳上补鞋匠的小三轮,侧着身,坐车板边沿,晃荡他的脚。

补鞋匠察觉到一股力,转过头:“咋,这次又是来显摆什么?哥哥中头奖,脑袋开花啊还是半身不遂?”

“补鞋匠今天赚多少钱呀,”伊夜冲他笑出牙齿,不管自己那颗缺牙,“请我吃碗素面好不好——”

补鞋匠哼一声,掉了头,继续骑着他的小三轮货车,嘎吱嘎吱…

“哦哦,”伊夜看他转了方向,是三娃面馆的方向,“看来是赚了不少,那我要吃酸菜乌鱼面,加一份酸菜,多辣子配稀溜耙,豆泡三个,冻豆腐一片,可以的话,再吃一个卤鸡腿儿…”

他的脚在三轮车边缘晃啊晃,配着三轮车铁碰铁的脆声,吧啦吧啦,把三娃面馆的配菜全都说了一遍。

三轮车经过一新开的咖啡屋,香味儿在他们周围绕了一圈,接着闻到的是,蒜香烤鱼、麻辣火锅、新疆羊肉串、酥饼店散出来的黄油香…

伊夜心里有声音,本来可以通过声带将声音从嘴里发出,声带可能暂时无法颤动,嘴也因为有些倦怠,只是微微抿着。

心里的声音说:我还没吃过蒜香烤鱼呐,路过香味倒是闻好多遍了,不过一条鱼被那么多独蒜包围叫什么,叫蒜求鱼,蒜求蒜求,算求算求,一听就不好吃。

又有声音说:咖啡我也没喝过,对于一杯饮料来说,咖啡太贵啦。那价钱喝什么不好,豆浆才五毛,牛奶醪糟才一块,奶茶才两块五,里头还有珍珠。还有冰草茶,薄荷柠檬叶苏打水都是免费喝的,不过闻倒是免费的,路边下棋的老大爷说,咖啡闻着比喝着香多了,虽然那大爷也没喝过咖啡,没喝过当然就不能说好坏啦…

不过嘛…

那声音不停地说:新疆羊肉串呢,这个我有发言权,我吃过,也闻过,反过来的,闻着不大好闻,吃着真是香。臭豆腐也是,吃完自己想,香自己,臭别个,臭袜子味儿,粑粑味儿,汗臭味儿…

伊夜嘴里却只是哼着歌,脑子还存着几首歌,是小时候他妈妈在他耳边哼的歌,音从鼻腔发出。

在这些哼出的曲调里,他在想,妈妈哼过的这些歌,还哼吗?哼给谁听呢…

一自行车叮铃铃从他身边唰过,他们轧过一井盖,俩人随车一抖。

伊夜眨了眼,终于想起来要说话。

“补鞋匠,你的故事,一百零一章,结局为什么都是好的,你有没有为这个故事编个悲伤的结局呢。不都说只有悲剧,才能成为好故事不是吗,喜剧只能是短暂的欢乐,悲剧使人忧伤,却总是惦记,悲剧里少有的欢喜,才更容易让人觉得珍贵。”

补鞋匠没说话,继续蹬着他的三轮小车。

“妈妈被妖精抓走了,”伊夜说,“所以,她只能在远方天天想我,无法来看我,也无法通过其它方式向我转达她不能来的原因。妈妈也许被遗忘之神蛊惑,这位神明认为人的忧伤来自于这些繁杂的情感,如果摈弃这些情感,她才能获得最存粹的快乐,为自己而存在的快乐,所以妈妈忘了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等着她。”

补鞋匠目光落在前方的马路,身上汗珠蒸发,汗衫里装了些风,他没说话,只是蹬着三轮车。

“或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的故事情节,”伊夜笑笑又说,“她不过是,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补鞋匠,云彩有什么好带的你说是吧,云彩到处飘着,这头有,那头也不缺,甚至更漂亮。”

说完跳下三轮车,向着落日。

补鞋匠刹车,嘎吱一声,见伊夜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喊他:“面不吃了?”

伊夜没回头,走远。

到家,在狼藉里找房产证,找房产证的途中,找到了当年他妈妈带他来这个家一起拍的全家福,压在他爸工具箱的最底。

伊夜手指在他妈妈脸上摩挲,又往她旁边笑很灿烂的人脸上摩挲。

这笑,他见过,只是太久远,模糊掉了。

房产证就在他爸房间雕花床镶嵌的一小暗格里,那五个家伙不可能找着的暗格,房产证在里头,存折也在里头。

伊夜先是去看房产证上他妈妈的名字,再去看那存折里的钱,如他所想,多少年前取出来所有的钱后,再没往里存过,那笔钱,应该就是当年娶了妈妈以后花的。

房子虽然是分得的,家具是爸爸自己做的,木料和家电得花上那么一笔钱。

对了,当时爸爸还给家里每一个人定制了一套新衣服。

伊夜再去看那张全家福,去回想,他爸爸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门外有响动,伊夜专注于那些模糊的记忆,没注意有人进了屋,站在了他爸卧室门口,当他回过神,看清了来人。

那人高大宽阔,就像一扇门无法轻易撞开的门。

“你在找什么?”

“哥哥?”

伊文脚踩着地上的衣物朝他走过去,踢倒一盒子铁钉,哗哗啦散一地。

伊夜紧张,本来坐床边的身体立起,还没站直,伊文大踏步过去,犹如一道暗影,带起一阵风,扫到了伊夜面前。

“是你吧…”

“我什么?”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仅有的光亮,是伊夜害怕和恐惧的眼睛。

那使他害怕的暗影,顺势往前,脸凑近了,气息浓郁。

“你想害死我跟老爸是吧…”

伊夜想逃,眼睛掠往伊文身后的门。

“啪”一声,打断了他想逃的念头,脸未麻,脖子被掐了,头被按在了床铺之上,手里的的房产证照片存折掉在床沿。

“我中彩票?给爷爷烧纸钱?慌扯得可以啊,你个小偷,偷家里钱还不够,偷到外头,搞陷害?想霸占这房子是吧?你妈妈心狠,你比她还狠,养不熟的白眼狼。”

伊夜挣扎,手掰不过往他脸上打,脚踢不过拿膝盖去抵,换来更强力的压制,无法逃,不能哭,咬着嘴。

慢慢缺了氧,血丝开始爬满他的眼球,眼角晕了红,太阳穴的血管在膨胀,气息弱了,却咧开嘴在笑。

“你和爸爸不贪,钱就还在那堆木料里…”

“贪?”伊文狂笑一声,“这年头谁不贪,你不贪,这么说你承认了,是你搞的事,对吗!”房产证往他脸上拍,“想要房?还早了十年八年。”

伊夜挣扎无用,无法呼吸,他怪自己弱小,不怪伊文比他大十岁,体格健壮,一身蛮力,那五人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任何伤害,更不要说身上。

伊文没想掐死他,松了手的瞬间,伊夜往里躲,捂着脖子,咳嗽不止。

是皮带松开的声音。

伊夜眼睛一张,颤巍巍转了头,那暗影变大变黑,还张开了翅膀,朝他扑来。

“哥哥…”伊夜浑身颤抖,开始讨饶,“钱不是我放的,我是收拾木料的时候看见的,爸爸说他做了个梦也是真的,说爷爷要他烧纸钱,你可以去问的…我…”

讨饶无用,皮带已经箍上了他的脖子,那么一紧,伊夜瞬间哭了。

他害怕的不是濒临窒息的恐惧,是另一种——压过来,粘紧了,无法逃脱的具大痛楚。

“房子…房子是姑姑要卖的…”

“哈…”

伊文出了一声气,得到了他想要的。

一弱小的人此时被他攥在手里,手束了,脚束了,声音也束了,只那双眼睛是自由的。

可惜,他无法用它们挣脱束缚,用它们找到一丝光亮。

伊夜只觉身在黑暗的狰狞天地中,比黑更暗的影子在他眼前拍着双翼,向他袭击,是刺刀,是利剑,是怪物的爪牙。

“哭什么呢,”伊文见他放弃挣扎,泪不停从沁红了的眼角划过,不知哪来的温柔,“怎么每一次都跟第一次一个反应,伦次数,早该习惯了…”温柔里有了嘲讽,“天生一副女人相,你得学学你妈妈,要得到好处,就得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的身体,这个她最在行…”

伊文声音还在,喘息的气韵还在,伊夜已经听不清了,眼前出现了那只翩跹的蝴蝶,随着哒哒的声音,飞得越来越远。

补鞋匠一百零一个故事那么多结局里,最不可能的结局就是…

你妈妈会乘着一只又漂亮又巨大的蝴蝶,飞到你面前,一把捞起站在大地上的小伊夜,就像坐上阿拉丁的神毯,绕过柳城护城河,再也看不见陋巷里的那座房。

忽来一朵云彩,你妈妈微笑摘了来送给小伊夜,说:“棉花糖,吃吧。”

小伊夜高兴接过,吃了口,说:“呀,不是棉花糖,是冰淇淋。”

蝴蝶降落在一片高地,那里就像精灵生活的地方,有从高山留下的瀑布,有五色的花海,还有万年发着光的树木,树叶上闪着如宝石一样的晶莹露珠。

小伊夜激动说:“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吗。”

妈妈摸着小伊夜的头说:“傻瓜,不然妈妈忍痛离开小伊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找一个最美最美的地方安家呀。”

伊夜眨了眼,这里没有蝴蝶,只有飞蛾,飞蛾绕着灯扑,坚持不懈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灯自己在一灭一暗。

他摸了摸自己酸痛的脖子,床边的房产证存折都不在了,还剩那张照片,木木然盯着瞅了半天,揉碎了往飞蛾那边去扔,影子在墙上投一抹弧线,滚进了一堆衣物里。

穿好衣服,去了医院,伊文和姑姑在走廊悄声说着话。

“既然他妈妈要给这笔钱就用不着卖房子了,”是伊文的声音,“不然人住哪儿。”

“你爸少喝点酒你少赌点钱,你们家能一点存款都没有?”姑姑抱怨声起,“你当他妈妈好心?不过是负罪感,负罪感能值多少,他妈妈要是真的关心伊夜,七年不来柳城,说什么伊江阻止,阻止她来家,还能阻止她去学校?阻止她来柳城了?他当伊夜是困在高楼的犯人吗,只要有心,没有见不到的。你看看,有了钱,用钱就能减轻她的负罪感,现在手术费刚够,后续康复怎么说,还不知道得休息多久才能继续挣钱,这段时间靠你蛮?你要是能靠得住,还卖个屁的房。”

“不够再问她要就是,她不是发达了吗,终于找了一个好主,也不看看我们帮他养儿子养多少年,白养的吗。”

“你爸也是,他没有养伊夜的义务,可以直接扔给她的,养吧就好好养,你看把人打成什么样了,也是伊夜懂事,人社区和警察来问他伤怎么来的,都说自己摔的,慌说不过去了,也说你爸喝酒了不是故意的…”

姑姑见伊夜走过来,不作声了。

伊文瞧他一眼,唤他:“过来。”

伊夜过去,伊文揽了他的肩膀,往病房里走。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他警告他,“公安抓我去派出所没几个小时就说钱已经物归原主放了我,现在柳城严打那些地方恶势力,人人都可以检举,只要有证据,都会受理,你猜猜,我给他们提供了多少证据?”

伊夜不敢出声。

“你当爸爸是跟他们胡闹的吗?”伊文拍他肩膀,“看着吧,好日子在后头,你好好听话,这个家不会亏待你的,你妈妈不要你,我跟爸爸不会撵你走,不过下次再搞出这种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伊夜没回话,姑姑走过来。

“伊夜,你妈妈给你留了笔钱在我这里,给你上学用,可以供到你上大学,你爸不让你读高中也是气话…”

“为什么放你那里?”伊文质疑,“怎么监护人不是我爸?钱拿来我看,有多少?”

姑姑瞪他一眼:“给谁也不能给你,等伊夜高中毕业,钱当然是给他,伊夜,过来。”

伊夜肩离了伊文的手,到他姑姑身旁,俩人又站在走廊。

“钱暂时放我这里不要担心,姑姑分文不要,你有需要就来问姑姑要。对了,你哥哥既然回了来,照顾你爸爸就是他的责任,等你爸爸出院,来我布坊,先前你爸爸说让你来看布匹,将就去姑姑那里耍耍,换个心情。”

“换心情?”伊夜疑惑。

“你妈妈走了。”

“……”

“她急着回去,找了个律师,签了份放弃房子拥有权的协议…”他姑姑说起来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劝他,“你妈妈…也不能怪她,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妈妈都会为了自己的孩子牺牲掉一切,毕竟一辈子太短。”

伊夜不说话,手轻握,揣进裤兜。

伊文出来:“我先回家收拾一下,家里成猪窝了。明天我再来医院,姑姑再照顾一晚上,伊夜?回家还是…”

“我陪姑姑。”

伊文走后,伊夜和姑姑坐病房,聊了几句,姑姑摊开陪护椅睡了,他见没什么事可做,出了住院大楼,四处溜达。

门诊部快关门,出口处有两个身影,伊夜认得。

沈爷爷眼尖,远远就看见了他。

“伊夜?”

打着招呼就走了过来,身后沈阆跟着,精神好了许多,他看见了伊夜,又把视线放向了别处。

伊夜心下不好受,他和沈爷爷打了招呼:“沈爷爷生病了?”

沈爷爷瞥了眼身后的沈阆,神情不悦,不说原因,只问他:“你呢,来医院做什么?”

“爸爸住院了。”

他把目光望向沈阆,他的眼里,和以前一样,没有他。

“你爸爸怎么了?”

“受伤了,”伊夜也不细说,他想逃,“沈爷爷我先走了,还有事。”

沈爷爷拦他不小心碰到手腕,听他“嘶”了一声,严肃了:“老实说,是你看病还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伊夜笑很勉强,“我好好的啊,爸爸手术刚做完,还没醒呢,我走了沈爷爷。”

沈爷爷见他往住院部跑,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问此时准备走的沈阆:“我是不是看错了,伊夜身上的伤变多了?”

沈阆脚顿了顿,没说话,出了医院正大门。

伊夜从医院西侧门出去,穿街走巷,躲进了他的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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