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没想到的事还有,她姑姑一直都知道怎么联系上他的妈妈,她妈妈现在住处的电话号码,从来不是个秘密。
只有他一直错误地以为,他妈妈离他很遥远。
他姑姑说:“你妈妈明天就到。”
伊夜没说话,眼神老早就失去了神采,盯着自己脏了的脚趾,一动不动。
姑姑说服姑父,钱只是垫付,等房子卖了,自然会还,她不怪她老公见死不救。
姑姑说:“这世界上自己找死的人太多,救来做啥?我救他只因为我是他妹妹,这里头有份责任在那儿,要不就是说,当作以前他对我好过的报答。”
姑姑还说:“你知道你爷爷咋死的吗?”
伊夜嘴张了张,无声。
爷爷?谁,谁是我爷爷。
不,应该问,我是谁…
“整天抽烟,50岁不到,肺就吸坏了,隔壁一年轻人因为粉尘作业久了也需要换肺,换一个新鲜干净的肺多难,那年代捐献器官的人能有几个?一个是为了讨生活,一个是自己作的,谁的命更值得救?他还好意思跟人抢生存下去的权力。”
伊夜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你爸爸要是就此醒不过来,也是皆大欢喜,他自己不惜命,指望谁帮他惜吗,笑死个人。”
他姑姑说完出了病房,去找主治医生,十分钟后,他爸醒了。
四目相对,却都没有精神。
他爸声音冷且干:“你妈妈扔了你,我说过,你不信。”
伊夜睫毛眨了眨,泪卡在里面,执拗不肯下。
“你不是问我痛不痛吗?”
伊夜拳头握紧在膝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右手握左手。
“不痛,”他爸说,“没有你妈妈走的那天痛。”
伊夜一呆,眼珠子瞅往他爸从来都恨着的眼,那眼睛的怒火,在他说他一无是处的酒鬼,没人会留在他身边的时候,到达了顶峰,打缺了他的牙。
姑姑回了来,发现人醒,藏住不少激动,虽然没有扑过去喊他一声哥,还是偷偷抹了眼泪。
医生护士过来,将呆楞的伊夜挤到了墙角,他眼看医生检查他爸的瞳孔和心跳,看他爸一直盯着天花板听天由命。
姑姑问他手术需要卖房,同意不同意。
他爸却问:“伊文去哪儿了。”
姑姑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爸把视线落在了一旁垂着头的伊夜身上。
他姑姑急了:“要死啊你,问你话不回我是啥意思,等哈警察来最好老实交代你惹了啥人,说不定还能要一笔钱。”
他爸艰难扯了一笑,视线回到天花板:“确实,是一笔钱惹的事。”
警察来了,伊夜又见他们问他爸:“打你的人是谁?”
他爸受伤跟没受伤一样的脸,鼓一气:“你们本事那么大,不知道打我的是谁?”
一小警员说:“你出事的地方,没有监控。”
老警员脾气不好:“问你什么你就答,不配合我们怎么帮你。”
他爸语调扬起:“帮我?你不晓得我是谁吗老许,抓我进去不是一回两回,每次和谁打谁闹你不知道,装啥蒜?每回不是劝我有事好讲,有意见找政府,维权要合法那一堆废话?”
老许说:“哪次不是你先动的手,动手就能解决问题那社会不乱套了。”
他爸冷笑:“我晓得这当中的道道,动手的人不一样,性质不一样,有人保和没人保的不一样,有后台的…”
“老伊!”老警员打断他,“你搞清楚,我这是在帮你。”
“帮帮忙,别打扰我休息,看不惯我,现在抓我进去,现在不想抓我,慢走不送。”
警察一走,他姑姑怒了:“作什么死啊你!怎么这么跟警察讲话,你还要不要赔偿了!”
“你懂个铲铲,”他爸暴脾气一出,哪管动气不动气,咳嗽几声,“如果能靠他们要到说法,那堆人早关进去吃牢饭了!”
手术定在明天一早,伊夜一晚上没睡,守着他爸,不动不响。
半夜他爸醒了两次,一次要喝水,一次想上厕所,伊夜喂水接尿,是个好儿子样貌,他爸每次注视他几秒,又闭眼睡觉。
第二天,他爸手术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中途他姑姑离开了两个小时,回来让伊夜去睡个觉。
伊夜没说话,在手术室外等到他爸爸手术完成。
回病房,伊夜的妈妈从椅子上慌忙起身,身穿一淡绿色洋裙,红色蛇皮细腰带,围着纤腰一束,扣是金色的蝴蝶花,百褶裙摆随她高跟鞋哒哒两声响飘过来,像蝴蝶的翅膀。
他妈妈,就在七年后的这一天,出现在他面前,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伊夜站在护士和他姑姑身后做遮挡,透过臂膀之间的缝隙,去看他的妈妈。
记忆里的妈妈,不是这个样貌。
记忆里的妈妈穿白衬衫,卡其裤,运动鞋,这个妈妈穿得像杂志上的封面女郎;记忆里的妈妈不化妆,自然的睫毛,弯弯的眼角,这个妈妈脸好精致,红唇好像能吃的樱桃;记忆里的妈妈有一头顺直的长头发,绑一茉莉花手绢,这个妈妈烫了大波浪,垂坠下来,乌黑发亮。
这个妈妈也掠过他姑姑的肩膀,投过来一瞥目光,伊夜紧张,躲开后,身体不自觉往后,躲进了墙角。
这个妈妈开口问:“伊河?伊江他是惹了什么人了吗?伊夜他怎么也…”
“惹什么人只有他知道,固执得像一头牛,谁问他他都说不关你的事,问多了还发火。”他姑姑找重点说,“今天你住哪儿?明天你跟我去趟房管局,你得写一份声明,自愿放弃这房子的所有权,我才好卖了房子给我哥治病。”
“这个没问题,还有,”伊夜妈妈拿出一张卡,“房子我写份声明,伊江的手术费用,我来负责。”
他姑姑并不为那有着落的手术费高兴,反有了讥讽的心情:“大嫂原来早发达了啊,你现在跟我们,可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说完接过那张卡,也不说谢谢,只问:“密码。”
“伊夜生日。”
俩双眼睛同时往伊夜身上移,伊夜局促,脚趾抠着他的人字拖。
“谢谢大嫂,”姑姑收起那张卡,“哦,不,已经不是大嫂了对吗。”
换伊夜妈妈局促,姑姑见伊夜和她俩人想看又躲对方的目光,笑对伊夜:“是不是很久没见你妈妈都不知道怎么喊她了伊夜?你爸爸我来照看,你带你妈妈去吃个饭,说说话呗。”
伊夜抠人字拖的脚趾一顿,伊夜妈妈低鬟,空气有些冷。
出病房的时候,他姑姑叮嘱他:“回来的时候记得去家里把房产证找出来,以防万一,这个社会有一条真理最要紧,求人不如求己。”
……
伊夜妈妈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哒哒响,轻轻落,轻轻抬。
护城河左岸,杨柳树沿岸整齐排列,树静风止,蝉鸣不停。
伊夜跟她并肩走,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问她妈妈:“想吃什么,面还是饭…”
“都可以,”伊夜妈妈瞧他一眼,又低下头,“小伊…妈妈…”
伊夜走路快了一些,他在躲他妈妈望过来的眼睛和要说的话,嘴上忙不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吃面吧,妈妈不喜欢吃柳城米线,也不爱吃柳城的江湖菜,太辣,太酸,妈妈爱吃鱼,清蒸鲈鱼,配一碗米饭,能吃上一个下午,可惜柳城没有一家饭馆做蒸鲈鱼,都爱做水煮鱼,红烧鱼和烤鱼,妈妈爱吃的面馆还在,泡菜豆浆的味道都没变过。”
“我不饿,”伊夜妈妈裙摆扬过去,“哒!”高跟鞋停在伊夜人字拖前,涂了红指甲的手指,轻扯着他的手腕,“妈妈不饿,坐坐,说说话。”
伊夜坐下,看那石板路,延伸很远,好多鞋从他眼前走过,都不及他妈妈的高跟鞋漂亮,顺鞋而上,妈妈的脚踝,还是那么小巧。
他还记得刚住进那家里的一个月后,他爸爸看着电视里的一位女明星说,比你妈妈差点,尤其是那脚踝,你妈妈的脚踝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脚踝。
拥有这么漂亮脚踝的女人一直在说话,她比伊夜的问题要多得多。
她问:“每年给你写的信,你是不是没能收到。”
伊夜没说话。
“家里电话拆了,妈妈要给你打电话必须通过你爸爸的店铺,你爸爸不让…”
伊夜不说话,侧目,瞧见他妈妈的手,摸过他的脸,摸过他的头发,擦过他的眼泪。
“礼物呢,都没收到吗?”
伊夜摇摇头。
“你爸爸恨我,也是对的,你脸上的伤…”
伊夜拿手捂了伤的那边脸。
“伊夜?”他妈妈手捧过去,碰着了他的手背,“这些年,过得好吗?”
目光与之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依旧,只是,好陌生。
他妈妈的眼睛不像沈阆妈妈眼睛,会让人轻飘飘,是杏眼,很大,配上带着淡淡忧伤的眉尾,惹人怜惜。
伊夜笑看他妈妈的眼角,画了细细一条眼线,眼尾上翘,不愁了,因为那双里头装着美好的希望。
“还好…”伊夜的手背传来温暖,熟悉的温暖,“并不糟糕。”
“脸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爸爸惹了人,有五个,他们打的,哥哥也伤了。”
“报警了吗?”
“警察在查呢,会抓到他们的。”
“你爸爸怎么惹到他们的?”
“这片区做生意的,都会惹他们了,爸爸不服他们的管,不是一次两次那么闹了,这次可能惹大了。”
伊夜想问他妈妈一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正在犹豫。
他妈妈弱了声音:“伊夜,是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伊夜也弱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像乞求,“妈妈是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的?要来接我的吧?”
“伊夜,”他妈妈不忍,躲他的目光,“妈妈…”
“说话算话…”
伊夜声音开始打颤,问出去的时候,犹如蚊子振翅,比起蝉鸣,已经听不清了…
“对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伊夜量着他妈妈的眉间,眼睛,嘴角,瞧得足够仔细,瞧得足够让人熄了原有的念想。
他眨了眼,身体微微往后,手离开自己的脸,也逃了他妈妈的手。
“是要接你来的,不过…还不到时候,”他妈妈急了,手要去握一夜的手,没能握住,“现在不是你妈妈一个人说了算,妈妈,有了一个家,家,你知道的吧。以前我们讲过,家一定是相互间有爱的,不是厉害关系,不是别人帮你决定的。里头装满温暖,没有吵闹,走的是同一条轨道,货车上载着的鲜花,是糖果,是好玩的玩具,妈妈努力找着了,只是…”
伊夜撇了头,去看护城河的对岸。
那里种的柳树不如这边多,却独有几棵白杨,他盼望此时来一阵风,吹动那些白杨树叶,唰啦唰啦,盖过耳边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继续,“还不到时候…”
伊夜有些急,风不来,为什么还不来?
“你有了个妹妹,伊夜…”
伊夜昂头去望天,以为那里是风的来处,圆弧的风线,是风婆婆扬起来手臂,在世间描上的最好的体验。
“今年,你叔叔打算带着我们出国,安顿好,妈妈一定说服你叔叔让家里多一个你,到时候…”
“时间不早了,”伊夜站起身,“我要去家里找房产证给姑姑拿过去。”
“伊夜?”他妈妈头抬向他,“你要相信妈妈,这七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伊夜已经往前走了两步,手臂被拉了,手掌被握了。
“妈妈在努力,说服一个人也需要时间,你再等等妈妈,好吗?”
“我还有事,”伊夜往右使力,“下次再说好吧。”
“伊夜,不要恨妈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妈妈当年真的不得不走,这个世界给予女人的选择本就少,那么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不抓住,一辈子就没了盼头。”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伊夜一脚往右,左脚站定,“爸爸收了你寄来的信,还烧了你寄来的礼物,家里电话停了,接不到妈妈的电话,还换了学校,就怕妈妈找到我,哥哥告诉我的,爸爸恨你,如果知道你私自来找我,就扔了我,你还需要我在这个家好好活着等你,我知道的,不用说了,真的,也不用担心我…”
他妈妈试图牵过他的另一只手,伊夜躲了,转过身立马加快了离开的速度,不敢回头,速度越来越快,走着走着,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目的,转向小南街。
补鞋匠正在收摊儿,最后一位客人拎着补好的鞋与之玩笑,说的是昨天今天警察四处询问找人的情况。
客人说:“黄毛看样子这次不好出来了。”
补鞋匠木箱一关:“你信不信这次扫黑来真的?”
“怎么,你知道?”客人打趣,“你认识专案组的谁,给你透的口风?还是说让你当个卧底?举报有奖?你能耐大,赶巧掌握了他们不少罪证?”
“哼,”补鞋匠收了他的小板凳,“虽说横幅还是那横幅,眼睛放开点去看,有人跑了,笨蛋。”
“哪个跑了?”
补鞋匠吃饭的家伙捆好放自己三轮车上,狡黠一笑:“你看着嘛,柳城天要变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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