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一早去医院看他爸,人还没醒,围过来两护士。
年纪稍长的问他:“是患者家属吗?”伊夜还没回答,护士又问:“来签字,你妈妈呢,家里还有谁没有。”
伊夜跟到护士台,小护士在病房内测体温,测血压。
爸爸要做手术,他签不了字,只说:“我还没满十八岁,是不是不能签字?”
护士还有些急。
“我爸爸有个儿子,还有个妹妹。”
“怎么联系他们,知道吗?”
“哥哥不知道,姑姑家的电话知道。”
警察来了,立到他面前。
“伊夜是吧。”
伊夜不看警察,看他们的皮鞋,再看自己的人字拖。
“你爸爸昨天因为什么出的事,你知道的吧?”
伊夜点点头。
三人移步到走廊,一警察问,一警察记。
“说说。”
伊夜说:“惹了人了。”
“什么人?”
“不知道…”
警察定眼看他,几秒后:“为什么到处说你哥中彩票?”
伊夜不解,晃过他质问的眼睛:“是中彩票了呀,哥哥讲的,买了三年,终于中了笔大的,时来运转,生活要翻天了,一百万可以在城中心买商品房,用德国抽水马桶,躺俄罗斯实木地板,吹日本空调…”
“去城北老倪家买那么多百元纸钱做什么?”
警察打断了他无关的费话。
伊夜手放脖颈,不大自在,瞥过眼角,去看窗户外,120救护车拉来一病患,响声里,铜铃似的稚嫩声音又响起,乖乖诚诚的。
“爸爸喊买的纸钱呀,爷爷奶奶忌日快到了,爸爸说晚上做梦,七月半烧袱子不够用,讲下面儿通货严重,金子银子按斤称,百元大钞按捆用,千元万元的纸钞又找不开,不指望他烧别墅烧丫鬟烧跑车,多烧点百元大钞总可以吧…”
警察眉眼一皱,再次打断他:“彩票的事你怎么说,就算中了彩票,那么到处嚷嚷,不奇怪吗?”
“是哥哥说的,要庆祝,让我买酒买肉,说要吃火锅,家里有喜事就要吃火锅,这是习惯呀。平常买肉就买半斤,猪肉吃得多,一下牛肉羊肉买两斤,喝酒只喝普普通通高粱酒,什么陈酿,酱香的,一买,人家就问有什么喜事了,我也高兴,就多说了两句。”
“你哥哥有买彩票的习惯?”
“天天买。”
“你哥哥现在在哪儿?打架现场有他的鞋,可能跑去那儿,你知道吗?”
伊夜抬眼,正视问他的警察,知道他主要的目的。
“应该在他相好家,”他给他答案,“城外五里坡。”
“你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是真的中彩票,你却知道你爸爸是因为惹了人挨的打?”
“我爸爸脾气不好,常惹人了,因为口角打进派出所也不是一回两回。他力气大,老不吃亏,这次吃那么大亏,肯定是惹了比他厉害的人了。”
警察再问他几个问题,记下几个曾经有过口角的人名。
伊夜反问了句:“能找到打我爸的人吗?”
警察说:“当然,没人能随便打人不用负责任。”
另一警察说:“除非是互殴,难理清是谁先动的手,监控盲区,无法看清。”
伊夜目送他们走远,监控盲区?那一路上的监控有六个,他躲了,他爸爸哥哥和那五个人可没躲。
十分钟后,伊夜离开了走廊,回到病房。
俯看他爸那苍白破损的脸,摸了摸自己的,晃了眼对面躺床上睡着了的大爷,凑他爸耳边,小声低语。
“爸爸,痛不痛呀,肋骨断了三根,腿骨折了,脑袋破了,命救回来了,没钱手术,瘫痪了。喝不了酒了吧,骂不了人了吧,拳头挥起来都扯着自己会痛的吧。哥哥跑了,不敢回来,谁照顾你啊。姑姑吗,姑父不会同意的,你打过他,他气你一辈子你知道的吧。”
他爸没法回他话。
“痛不痛,痛不痛呀——”
再问了两声,病房内来了人,是隔壁床患者的家属,说转院,这里的医生太不靠谱,几天了,啥毛病也查不出来就喊换膝盖骨,那东西能随便换的吗,庸医。
待到了下午三点,隔壁床的大爷还是在隔壁床,家属说,转院麻烦死了,还是再看看,换个医生,保守治疗。
他姑姑来了,一把抓起伊夜的臂膀:“怎么了,突然被打成这样。”
伊夜双肩耸在耳旁,抿着嘴。
“你在场吗?看到是谁干的了?”
伊夜摇摇头,乖巧说:“警察说会查出来的,不会有人随便打了人不付出代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互殴,不过得判定谁先动手,没有第三者就是罗生门,他说他先推他不算动手,他说他先拿胸撞他也不算动手,除非有监控还原当时的经过,不然难讲,爸爸先动手,那估计医药费自付了。”
“把你爸打成这样能是单单一个人?”
“姑姑什么意思?”伊夜眼眶微张。
他姑姑出了病房,半小时后回了来。
“肋骨都断了三根,就算是几个普通人也不可能靠手脚打断,我问了医生,是石头类的硬物导致的肋骨断裂,ct照出来,敲了不止一下,同一个地方,该是昏过去后敲的,挣扎当中哪能在一个地方敲上几下的?”
伊夜眨眼瞧着她,不说话。
“我就知道,你爸这个臭脾气总有一天会出事。”
“姑姑,”伊夜故意问,“爸爸没有存款,现在手术费去哪里凑啊?”
姑姑低了眼,愁容上脸,半晌后,赌气那么一说:“救什么救!死了一了百了。”
见姑姑出了门,伊夜想,该是凑钱去了。
伊夜见时间不早,他爸还是昏迷不醒,出了医院,去往榕树的家。
云姐姐身穿一碧绿花边束腰裙,见他来,招呼他:“刚好吃晚饭。”
伊夜过去,先是看她和平时白短袖牛仔裤的打扮不同,笑问:“云姐姐有约会?”
云姐姐拍他臂膀:“对,跟你约会。”
伊夜缩缩肩膀:“啥,云姐姐平常吃我都不装扮的呀。”
“少牙尖啊,赶紧坐,吃饭。 ”
伊夜拉来小凳,见小方桌上几道小菜,苦瓜酿、椒烧皮蛋、炝炒豆芽,配白稀饭。
“你爸爸住院了?”云姐姐里间舀了粥,递给他一双竹筷,“是不是因为你哥中彩票被人惦记了?”
伊夜笑笑,觉得云姐姐消息总比别人慢半拍。
“我哥哥中彩票是假的呀云姐姐,”伊夜吃了几口稀饭,“彩票店主都说这一个月都没开那么大的奖。”
云姐姐一愣:“安?你哥骗你玩儿的吗,那你爸爸怎么被打住院了?”
“惹了人了。”
苦瓜酿入口,不苦,反甜。
“惹了谁?”
“这片区谁做主呀,老不服管的有几个呢。”
云姐姐懂了,不说话,吃皮蛋。
吃半碗,伊夜说:“我能带点走吗?”
“给你爸爸带?”
伊夜笑笑,把碗里稀饭吃完。
两个人遥望过去,是那四匹马的雕塑,后面在建的商业楼,绿围黄管吊车,伊夜听见了水泥浇灌的声音,再远望,是小公园。
“拉了横幅,最近。”云姐姐说,“积极检举揭发黑恶霸痞犯罪,警民联手促进和谐社会…”
伊夜笑笑不说话。
“卖汤圆家的老汤,”云姐姐叹息说,“跟你爸一样,不服那些收费名目,打了,反抗了,举报了,生意做不了,说他斗殴说他打人,说他汤圆里面包针害人。派出所蹲了出来,上访信写了没消息,出柳城,以为市里有人做主,结果讨得灰头土脸,在街头挂个牌,无良某某遭天谴,希望能有媒体帮忙。最后呢,断了一条腿,只能乖乖交粮交贡。还好断的是腿,不然没法儿搓汤圆了。”
“他家汤圆很好吃啊,”伊夜接过话来,“别人家都是芝麻花生馅儿,就他家好,红豆馅,陈皮馅,绿茶馅,水果馅,芋泥馅。小孩儿最爱看他们家搓汤圆了,又圆又白,偶尔会搓出几只小白兔出来。虽说柳城人吃肉汤圆比较少,可爱吃的人问:老汤老汤,会不会做猪肉馅的?老汤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能被包进汤圆的馅容,你说包啥就包啥。有人开玩笑:能包老婆包儿子不?老汤把手一扬:可以——明天就包一汤圆叫婆娘圆、爱人圆、太太圆,夫人圆。那人笑他:你能保证我一口吃出个大老婆?老汤笑说:老婆饼知道吧,哈哈哈,有老婆不啦,老婆那么容易找,世界上还那么多老光棍做啥?”
云姐姐乐了:“以前的老汤爱笑,他家三合泥也是很好吃。”
“费力的,”伊夜嘴馋,舔了嘴边,“汤叔叔以前爱做,我吃过哦,他还说空了做三不沾给我吃,材料虽然都简单。三合泥就是汤圆馅的配料,糯米芝麻核桃,然后一口锅,勺在里头揉搓压,又酥又甜。三不沾就鸡蛋加糖加油加粉,全靠一只勺和力气,不沾锅不粘筷子不粘牙,好手艺,好耐心。”
“馋鬼,”云姐姐笑他,“把你口水收一收。”
伊夜滋溜一声,仿佛他的口水是面条。
“现在没心情做了,就搓汤圆,有人开他玩笑他也只是笑笑。”云姐姐语气哀了,“你爸爸也是勇,跟他们干多少回架,收他个废料占位费,他把木椅子往人头上砸。”
“爸爸年轻的时候打拳,拜师傅,没出路又去拜师傅学木工,这一带没人能打赢他,可惜后来喝酒喝得脑昏,手发抖,做木工开始做得不细致,单少了,钱少了,人麻了,都说废了,还好有哥哥接班,不然醉不死也饿死了。”
“也是小地方…天高皇帝远…”
云姐姐起身,去冰盒里拿了两瓶橘子汽水,扣扣两声开瓶,一气声儿,彩色吸管一插递给他,怨气不减。
“哪有这么收钱的,去警察局找说法,警察说这归市场监管部门管,去市场监管部门,人说归工商局管,工商局怎么说,那商业街是人家的产业,菜市场是人家修的,七街八巷铺子都是人家承包的,管理费收得不合理?小区收物管废垃圾处理费绿化费不合理?你不喜欢在这里做生意就去别的地方好啦,柳城多大点地方,别的地方做啥生意,全是农田,当农民嘞,种了菜来城里卖,也得交钱,摊位费几十块,好,垃圾处理费五块,市容管理费五块,一天下来赚个屁钱。”
伊夜橘子汽水喝得响,吸管在玻璃瓶底找橘子水,口太渴,云姐姐又拿了瓶给他。
“我能贪心点,再带一瓶走吗?”
“拿就是,”云姐姐捏他脸颊,“什么贪心不贪心的。”
“一是合理,二是荣幸,三是贪心。”
“什么道理?”
“事不过三。”
“乱说乱套。”
“嘿嘿。”
没有塑料盒,云姐姐拿铝碗给他装了菜和粥,伊夜告别,窜入了榕树底下那一溜缝里。
毛衣店和制衣店中间被榕树根挤满,只像他那么纤瘦的身板儿能穿过去,过去就是骑士街南路。
一出那榕树根塞满的墙缝,手里多了一黑袋。
伊夜回到自己碉堡,沈阆还在睡,眉头锁得严,嘴角不轻松。
他轻手轻脚,蹲下拿手背挨了挨那堆满汗珠的额头,再挨了自己的,开始担心:“还是得去医院呐…”
摇了摇沈阆的花臂:“沈阆?”
“嗯…”
伊夜附身过去:“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见完徐哥该回家了,沈爷爷今天鱼铺没开,找你去了,回家后一定去趟医院,别让沈爷爷太担心,遮好自己的伤。”
沈阆闻得一阵橘子清香,听得一柔柔声线。
“不要忘了伊夜,也不要忘了答应伊夜的事呀。”
沈阆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之时,伊夜已经不在了,头有些昏沉,撑臂起来,揉了眼,望向门口,呆了又望向窗户,回神,眼前一黑布袋,一碗放了苦瓜和豆芽的稀饭,一瓶冒着气的橘子汽水。
……
伊夜来到一暗巷,巷内避光,即使有夕阳,也能掩人影,里头有堆灰砖,一只手在里头翻找,捡了,塞进一塑料袋。
砖头蒙着一层膜,经过了菜市场,经过大南街,杨家巷,半边街,在护城河咕咚一声响,夕阳在河面散开了光。
柳城入夜。
伊夜回自己家,收拾他爸的牙刷毛巾和脸盆,家里狼藉,踩着被翻出来的衣服被褥捡他爸的换洗衣物,他爸的工具箱被砸烂,伊夜收拾了大半,望了眼阁楼。
是他爸私自搭建的一层木板,上头除了堆做坏了的小家具,也是他的卧室。
八岁之前,还能站在上头挺直了腰板,十岁之后,只能躬腰曲背走路。
伊夜将洗漱用品放电视柜,爬上木梯,穿过一些矮几板凳,到自己的床边,松木制简单小床,床头刻有一座高山,山上一颗雪松,蓝色床单,枕头已经睡塌,蓝色凉被上绣着一只凤凰。
一顾客退货不要的床头柜,抽屉拉开,夹层一敲,咔哒,里头全是钞票,是他平时想方设法克扣出来的钱,按面额码放,整整齐齐。
他庆幸那五个人没有翻找到这小金库,又把木头夹层放回去,下了阁楼。
医院里,姑姑愁容不减,见他来:“收拾东西去了?”
“嗯,”伊夜把东西放置物柜,“姑姑吃饭了吗?”
“没胃口。”
“姑父不同意吧,拿钱救爸爸。”
姑姑笑笑不说话。
伊夜说:“可以把房子卖了。”
姑姑垂头,还是不说话。
半晌后…
“只能这样了,”姑姑告诉他深思后的决定,“只是卖房子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房产证上有你妈妈的名字。”
“?”
“你只知道你妈妈当年带着你从外地过来嫁给了你爸爸,却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和你爸爸结婚吧。”
伊夜摇摇头,那时候他才五岁,能记住也得是有人告诉他才是。
“厂区分房,但是得结婚,你妈妈刚来柳城,人生地不熟,认得一大孃,这大孃又是你爸厂子看库存的,介绍你妈妈和你爸爸认识,你爸爸见你妈妈第一眼就喜欢,你妈妈也想给你找个家,那时候你爸爸没酗酒…”
姑姑本来瞅着他爸的眼抬了,去看伊夜脸上的伤,又垂了眼:“是个好爸爸,分房不需要加你妈妈的名字的,你爸爸坚持加上去,说给你妈妈一个保障。”
伊夜去确认他姑姑话里的因果:“爸爸是因为妈妈离开才酗酒的?”
姑姑没说话。
伊夜瞧着他姑姑,一时无话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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