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接走了伊夜的爸爸。
伊夜在救护车的红蓝.灯光闪烁在巷内时,出现了。
他在人群外远远观望,俩手空空。
沈阆警觉,他把钱藏起来了?藏哪儿了,这片区吗?
伊夜去了米线店,买了生米线,十分钟后,出现在了沈阆面前。
沈阆端坐褥子上,等着他。
伊夜要去给他煮米线,沈阆咳嗽几声,一副你有大问题的面容瞅着他。
伊夜不管他,悠悠然地开始烧碳,闲适地准备烹煮。
“咳咳!”
声音太故意了。
伊夜笑问:“感冒了?不会吧,这种大热天怎么可能感冒?中暑呢,你也没在太阳底下晒啊,而且中暑的反应可不是咳嗽——我猜猜,你想问我今天去哪儿了对不对?我今天做了好多事哦——”
对啊,你今天做了那么多事,钱袋呢!
沈阆不想承认自己今天拿望远镜看了他一天,学他当个偷窥者当了一天,尽管这一天让他心惊胆战。
他问:“你说你去帮我找钱不是吗?”
“是啊。”
“找着了吗?”
“找到了啊。”
“你哪是找到,”沈阆嘲讽他,“你早就知道钱在哪儿,四处跟人说你哥哥中了彩票,不就是想把这消息传到那几个人耳朵里吗?那几个人问了七街八巷那么多人,包括彩票店的老板。发现中彩票是假,那一百万从哪儿来?这钱是他们五个人赌牌的时候丢的,那里的赌徒很多,他们以为没人敢拿他们的东西,大意了。找遍了当场,问了所有人也没找到,监控又好死不死又坏了。钱其实是你拿的,对吗?”
伊夜不说话,眼里闪着烧碳冒出来的星火。
“你说你爸爸哥哥骗了你,你打算去找你妈妈,那应该拿着钱离开柳城,可你不离开,你把钱扔家里,你要诱那伙子人去找你爸和你哥,是不是?你说你回不了家,其实是因为这件事,对不对?”
伊夜盯着的水开了。
“你想借他们的手将那些打在你身上的疼痛还回去,对不对?”
伊夜抬了抬眼,牵了牵嘴角。
沈阆见那嘴角,笑出嘴边儿一细纹,佩服说:“好手段,好胆量。”
伊夜继续煮米线,伴有一鸡蛋,一番茄,一把生菜。
“屋内煮饭,”沈阆继续笑他,“这不是告诉别人这屋子住了人吗,还烧炭点蜡烛,你是觉得别人眼睛是瞎的还是怎么的。”
伊夜筷子在那小小平底锅内搅动,尝了生熟,尝了味道,还欢喜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在意沈阆那一番怪里怪气。
沈阆反有好多气,撒在他身上撒不了,更憋屈。
伊夜端了锅过来,俯看他那一分钟内,沈阆觉得这瘦弱的身子骨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瘦弱,那肿了的脸和眼睑,并不会让他觉得生活无望,反是他糟糕生活里滚出来的勋章。
一双荔枝眼,有期望,有目的,裹着厚厚的执着。
伊夜蹲下,冲着他笑,靠进他的肚子,听得咕咕叫声,开始挑米线,嘴在米线上呼呼,呼好了递到他嘴边。
“不烫了,快吃。”
沈阆把头偏到一边。
伊夜跟着他的嘴走,就是喂不进去,放下碗,坐他旁边,指尖在他花臂上行走,绕过那些伤口。
沈阆的不悦不过几秒而已。
“钱呢。”他问。
“藏好了啊。”
“你什么打算?他们那边交不了差,你爸爸又昏迷在医院,找不到你哥哥,我又已经是替罪羊的存在,他们会继续找我,找上我爷爷,不说他们对老人家也能下狠手,关键我爷爷…”
“你还怕沈爷爷对你更加失望吗?”
“不,”沈阆叹口气,“爷爷会卖房子四处借钱还给他们,就为了我不会被他们欺负…”
伊夜就知道,沈阆当混混,绝对有其它的苦衷。
他想问是不是自己猜的那一种,沈阆先开了口,带着不确定。
“你本来的目的…没把我算在你的计划内的,对吧?”
伊夜装傻:“什么?”
他怕沈阆看出他的计划里有他受伤后自己趁机接近他这一点。
沈阆却只是问:“你中午出去的时候说,要帮我找到那钱,给你三天时间,又换成了两天,你本来就知道钱在哪儿,为什么要两天?找到了藏起来,是这一天多出来的时间内,你要做什么吗?”
伊夜端了米线,自己吃,他怕沈阆此时的目光。
“本来不需要帮我找回那一百万,”沈阆继续问,“带着走不是更好吗?”
伊夜米线吃嘴里,幽着声:“柳城的米线,还真的怎么煮都不好吃。”
“喂…”沈阆见他不把自己的问题当回事,又有了怒气,“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伊夜头靠他肩膀,嚼着米线,嘴巴鼓囊:“我是伊夜呀,不叫喂。”
“回答问题。”
“他们老爱欺负你嘛,为什么不让他们多挨几顿揍呢…”
“什么?”沈阆惊了,“为了我?”
“他们又不是第一次把错误推你身上,收钱瞧见不好惹的就让你去,收不到就跟徐哥说你不行。徐哥说,阿松啊,你个当大哥的,管一个组,收不上来你也有责任。可这事不足以让徐哥动火,他却为了让徐哥看见他的努力管教,老打你。打你就打你嘛,还骂你没爹没妈做啥呢,坏死了,就好像他有爹有妈就可以踩人一头。”
“你等等…”
“还说你无能,一辈子没出息。他有出息,长成□□样了啊,嫖都没女人看上他。还有啊,杂事脏事老喊你去做,他们把你当奴才使唤,就因为你眼睛好看,凶狠不起来,其实他是在嫉妒你的美貌。你为了让自己凶狠,在护城河边练习那么久,多努力啊。纹花臂了,把自己晒黑了,还染一头黄毛,漠视那些被欺负的人了…”
“伊夜…”
“嗯?”伊夜把下巴挂他肩头,盯着他泛白脱皮的嘴唇,“好名字是不是?叫起来顺口吗?我听着可顺耳了。”
“你…”沈阆的不可思议导致他看他的头顶多出了几个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楼上偷看我的?”
伊夜不回,继续说他说不完的话,慢慢有了笑气。
“哈哈,你家阳台只要有阳光,你就在那一堆花里躺着晒,都自己家了,还穿个裤裤,不敢脱光光,为什么呢,怕谁看见吗?我们沈阆怕羞羞哦,昨天给你擦身体补伤口,你屁股蹲和那里…好白哦…”
“……”
“没晒均匀,哈哈…”
沈阆通红了脸,还好他的小麦色遮着这红,不那么明显,而且晚霞还在,是晚霞的色彩。
那些个无用的努力,是他无法说出口,自己还不愿意去回想的幼稚。
他只觉裹得严严密密一层纱,被一把扯开了。
伊夜说:“沈阆,你现在在发光诶——”
沈阆瞧着窗户外仅剩的那点晚霞。
伊夜说:“是金黄的麦穗。”
沈阆不敢动他的眸子。
伊夜说:“是上帝扔在地上的一粒珍贵种子。”
沈阆心跳得有些乱。
伊夜说:“是彩虹里最好看的那一抹色彩。”
沈阆收回目光,晚霞在窗户外没了,余光还在,一切都好朦胧。
“你放心,”伊夜安慰说,“明天他们不会去找沈爷爷的,肯定是跟公安局老胡知会一声借整顿商贩四处搜查加威胁,他们第一会怀疑我哥哥拿的钱就是□□,搜查起来藏在废楼里不算安全。第二会怀疑我哥哥锁他们在屋子里趁机换了钱。他们会去找我哥哥,我哥哥会去他相好家躲,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明天晚上你可以带着这钱去找徐哥…”
沈阆眨了眨眼,一时间失了神。
“千万不要强装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伊夜的头靠得更紧了些,“你要说钱是松哥带人赌牌疏忽了丢的,你差点被他们打死,是你找到了这笔钱,是我哥经过的时候拿的。那场子的监控虽然坏了,可对面那家便利店的监控还在啊,拍到了我哥经过那场子外,就站在他们几个后面,观望了足足十分钟哦。”
沈阆眼眶微张,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无法企及的睿智和观察入微的细致。
“徐哥虽然是个坏人,也是有同情心的坏人,他救济福利院的老人家是真的救济,当然也有部分是为了拉一些有用的关系。所有的老人,包括他合作伙伴需要有人照料的父母都是免费入住,这样他有了个慈善家的名号,还不会让人觉得他做那福利院仅仅是为了拉关系,毕竟百分之八十可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呀。他还爱喂养被人丢弃的猫狗。他打人,一定是要气极了才打的。他看你这样满身是伤,除了同情你,还会把那个□□松扔去养狗养猫的,别想再耀武杨威啦…”
沈阆此时肚子叫了几声,打断了伊夜的说不停。
伊夜端了米线,已经泡软了,口感类似与泡饭。
沈阆这次没有拒绝他喂过来的米线,只呆呆望着眼前这个人。
为了我?
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我做这些事?
“你待在徐哥身边久了,徐哥还会慢慢看到你的同情心,得到他的器重不难。”
这张脸…
沈阆在他那些青红残破的脸上细看。
如果没有这些伤,该长成什么样?
“你为什么要接近徐哥?”
米线吃一半,伊夜问他。
“什么?”
沈阆几乎以为自己在另一个维度听到了这话。
“你不喜欢当混混,你的目的,是接近徐哥?还是徐哥上头的熊爷爷?”
沈阆愣了。
“是不是和你的妈妈失踪有关系?”
“……”
“你妈妈失踪那年,柳城还失踪了三个妇女,报了案,公安局一直查不到线索,那时候的公安局局长不知道什么罪名,被迫下马,老胡上来,老徐也得雄爷爷的器重,而雄爷爷,是柳城谁都怕的人。”
沈阆垂了眼,嘴里的番茄,变苦了。
“十四年了,你妈妈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说她故意舍弃了你和你爸爸,那不可能,街坊们都说沈阆的妈妈可亲人了,可爱她的老公,她的儿子了。补鞋匠都说,沈阆的妈妈是他见过,最好看最温柔待人最好的女人了。虽然他是通过你妈妈补鞋推测出她爱你和你爸爸的。”
沈阆抬眼,眼里满是好奇。
“补鞋匠说,你妈妈还没生你之前老补一双鞋,是你爸爸送她的结婚礼物,一双红色高跟鞋,她虽然舍不得穿,可每次和你爸爸约会就穿,直到再不能补的时候,很悲伤的样子,求补鞋匠把它尽量补得不那么旧就好,她放在玻璃柜里,当摆设看。”
沈阆没曾想过,会在伊夜的嘴里听到关于他妈妈的故事。
“而给我们沈阆补鞋嘛,你妈妈可是学的补鞋匠,老爱在你鞋后跟补上可爱的图案哦。她说我们沈阆的脚啊,比一般孩子费鞋,别人还在爬呢,他就学会了走,别人刚学会走,他都会跑了,说他以后一定可以做一个运动员呢——家里条件不算好嘛,就给他补鞋了,她让补鞋匠给她打折,毕竟图案是她在绣。补鞋匠说,这咋个说哦,我教你一门儿手艺都不收你钱,你还跟我讲价钱,不晓得我还吃饭嗦——”
沈阆在他的故事里去想象他妈妈当时的欢颜,喜了眉梢。
恍恍惚惚如某个风日和暖的午后,他妈妈带着他散步在护城河边,数着杨柳枝蔓,去杨柳路粮站接他爸爸回家的光景。
“你妈妈那么爱你,爱这个家,不可能是自己走的对吧。就算不得不走,也不可能不把消息带回来一点,对吧?所以你妈妈的失踪肯定有问题。”
沈阆从那个闲适的午后醒来,瞧着伊夜,半晌后…
“看来你除了在这楼上拿望远镜去看这片区发生的事,还爱和补鞋匠八卦人家的事。”
“我光听哦,”伊夜不承认,“我不八卦的。”
沈阆不信。
“你别不信,尽管我也常常和补鞋匠说我看到的事情就是了,补鞋匠不是普通的补鞋匠,他看人家拿来补的鞋,除了知道他们的尺码,还会因为爱惜某双鞋而知道他们心中所爱呢。”
“这么厉害。”
“当然了,他编成了故事锦集,杜撰结局是他最拿手的了。我的故事排在了一百零一,你的在一百零五,不过是个悲剧。他说你当混混是步错棋,是笨蛋的选择,会搭上自己的一生。”
“那徐哥熊爷那些事,也是他跟你讲的啰。”
伊夜眨了眨眼:“是又不是。”
“怎么说?”
“徐哥和雄爷爷还能去他那补鞋嘛——他那套靠鞋编故事编不好的,都是我看见的听说的啦——柳城爱讲故事的人又不止是补鞋匠。补鞋匠虽然懂很多,可他不懂你,他不觉得你妈妈的失踪和熊爷爷有关系,以为你就是不学好,”伊夜沉思后说,“你妈妈既然那么爱你和你爸爸,不可能十几年都不回来找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没办法回来,”沈阆接了话,惆怅几分,“或者,回不来了。”
伊夜瞧着他的眼睛,不动了。
沈阆被他瞧得焦灼,用笑打发:“怎么了?”
“你明知道从这里得到的结果渺茫,还要去做吗?”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沈阆抬手抹了一把脸,想把悲伤搓掉,“我想我妈妈,一直想。知道一种可能,被卖到了什么地方去了,被人关在什么地方要逃逃不了了,遇到什么严重的事解决不了了。万一是的话,能救她的,不只有我了吗?”
“你爸爸呢…”
“不知道,那天出门买菜,再没回来过…”
伊夜收了目光,靠回他的肩膀,手里那半锅米线成了糊糊。
天色就那么悄无声息暗了下去。
沈阆问:“你从你家里出来,为什么拿两个袋子?如果当时黄毛发现了你,换不了钱袋还得挨打,你又该怎么找回那笔钱?”
伊夜嘿嘿两声:“钱是分开放的了。”
“分开放?”
“城北造纸钱的倪叔叔,百元大钞那做的一个逼真,当然和真钱比起来嘛,一眼看不清,两眼还是能发现的。所以分钱的时候,真钱夹着假.钱放。一袋子藏在木料里,我爸我哥怎么想也不会觉得说,呀——谁藏了钱在木料里,肯定家里还藏了其它钱吧,他们光想着怎么花那笔钱才是大事。如果那松哥一伙来搜家的时候我哥他们已经跑了,在床底下找到一袋子钱,总不会还觉得,呀——这家里还有另一袋钱藏在洗手间天花板里吧——我今天回家的时候,把真钱假.钱分好了,再拿假.钱换他们手里那一袋,即使拿不回他们手里那一袋,你也能拿到大部分去交差了,说其它钱被我爸我哥用了不就行了。”
沈阆有些发冷,伊夜察觉,忘了自己下午藏完钱后去药店买的纱布碘伏,从裤兜里拿了,给他清理完伤口,涂上沈爷爷给他的药膏,开始裹纱布。
臂过去绕一圈儿,头一抬,笑一笑,最后拿自己作安慰剂,抱着他,给他温暖。
夏热,给的温暖热,沈阆脸也热。
伊夜把头撞他怀里:“等徐哥给了你正经的工作,陪我去找我妈妈好不好?”
沈阆去看怀里的头,还未回话,头一抬,一双迫切眼睛瞧过来,他能读懂里头的期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期望里非得是自己,无法拒绝还必须温柔以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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