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赵京卉从图书馆回来,孟菊飞在楼下给电瓶车充电。孟菊飞脸色不好看,不知谁又让她受了气。赵京卉没叫她,快步上楼,倒是孟菊飞将她叫住了。
楼梯上,孟菊飞问她:“干嘛去了?”
赵京卉说:“看书。”
“你能看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看书。”
赵京卉最烦孟菊飞阴阳怪气那样,不如直接骂她一顿来得好受。是在楼梯口,不是在她家,她脸上挂不住,手一甩,帆布包肩带从她肩膀上滑落下来,包里的几本书也唰唰唰从楼梯上滚下。
“你看见了?”赵京卉冷着脸。
连同那几本教科书和教参一起滚下的还有斯鸣羽给她的笔记本。她刚甩下去的书,现在去捡特没面子。忍了忍,她蹲下,将那几本笔记本捡起来,三两步回了家。
她坐在桌前检查那几本笔记本。封皮厚,看起来还好,里面的纸张有一些在摔下去时起了折痕。她用手抚平,合好,在上面压了两本初中时用过的大词典。
晚饭时的氛围也不似昨天,一家人闷头吃饭,谁也不说话。
但赵京卉习惯了,她也无所谓说不说话。
话是孟菊飞先说的。说她姐一家,也就是赵京卉大姨一家过两天要办个高考升学宴,订在云栖食府。
赵京卉知道,她表姐高考考得不错,超一本线多少分忘了,总之报了个师范学校。
孟菊飞看似说得平静,说要给多少份子钱,数目她也定好了,给两千。赵伟平这时插话,说要这么多?孟菊飞冷笑一声,嘲讽他,你也不出钱啊,是多是少跟你有什么关系?
接着话头指向赵京卉,不阴不阳地说了句,你要以后能像婷婷那样,我也给你在云栖食府摆席。
又斜眼看她,看你天天这死相,烫发描红,心思哪花在读书上?
赵京卉兀自吃饭。
她知道她们家就安耽不过四十八个小时,时间一到,准要吵架。
赵伟平烦了,这时撂筷子,说人各有命,有的人会读书有的人不会读,老说她干什么?
又拿起筷子接着吃,别老跟人家攀比。
不知哪句话令孟菊飞突然火了,孟菊飞瞪着眼道:“不让说?我是她妈我还不能说?”
“看看别人家孩子什么样,再看看你的这个种什么样!”
“还我攀比?我攀比什么了我攀比?”
“我姐借给我十万块钱,我给婷婷两千那是应该的!是人情世故!是我知恩图报!”
“你知道什么啊赵伟平?你多大点能耐你来教训我?”
说着说着孟菊飞把手边的碗掀地上,道:“你那侄子高升不是说挺会赚,怎么就借你五万?”
碗哐当一声掉地上,碎了。
“你才借多少钱啊赵伟平?你们家那些人个个都跟你一样,没用的东西!”
“你有用孟菊飞?你一年厂里上班赚几个钱?”赵伟平也火了,“你家那几个嫌贫爱富的亲戚有用?你们逢年过节聚一起干嘛?显摆?攀比?吹牛?”
“你跟你那几个姐妹有亲情吗孟菊飞?你跟她们待一块你好受吗你问问你自己!”
“还你姐借你十万!你姐为什么借你十万你不知道啊?她不就爱显摆?显摆她比你们其他几个都能?”
“伟英那么年轻就没了你跟我说高升!”赵伟平忍不住拍桌子。
“高升钱天上掉下来的?”
“高升手里这么大个摊场,就没别人找他借钱?他手里的钱不需要周转?”
“高升的钱天天等着,等你找他借?”
“呵。”孟菊飞讥笑,“别跟我说什么你姐死得早,你侄子跟你们不亲。”
“那是你笨!他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全家,看不起我们!所以就借你五万。”
“你要让他看得起,你看他借你多少!”
“看得起?”赵伟平猛地起身,摔了手里的筷子,居高临下对着孟菊飞吼,“你妹夫不也混挺好?他看得起你他借你多少?”
“他怎么不把差的那十来万借你?他看得起你!”
孟菊飞也猛地起身,奋力推了赵伟平一把,歇斯底里:“我家的事要你管?”
“你管得着你管?”
“你别忘了赵伟平,你那车还是我问我姐夫要的!没我?你能花两万块买下?”
“你跟我横什么横?”
接着狠狠拧了把坐边上的赵京卉,一把将她饭碗掀地上,道:“你还吃?你吃什么你吃?”
“就为你,一年学费花六万多!”她指着赵京卉鼻子。
“你要是争气,十来万的缺早补上了!”
“没用的东西!”
赵京卉也腾地站起,捂着手臂,心里委屈,手上绞肉似的疼。盯着孟菊飞一时间说不出话,她忍泪,也将手里筷子摔桌上,抖着声道:“别拧我!”
接着踹开椅子回屋,砰一声关门。
回到房间,眼泪才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躺床上,将头埋进被子里,控着声开始痛哭。
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懵了,只感到铺天盖地的委屈与难受,想大哭,想放声大哭。等哭了阵,才开始回神,知道自己不仅委屈、不仅难受,还有愤怒、还有绝望。
她不知道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在面对这些?
可不是已经习惯了吗?为什么还会哭?
屋外也静了,赵京卉躺着抹泪,慢慢平复情绪。手机振动,她拿起来,是斯鸣羽给她发的信息,说快看窗外。
电扇还呼呼吹着,将她脸上的泪痕吹干,这时脸有些干疼。赵京卉起身去卫生间洗脸,随后推窗,看见成片的紫红色霞光落在西边,远山呈淡淡的青色,在霞光下影影绰绰。整片天空美得像一幅国画。
斯鸣羽随后给她发了张照片,就是晚霞图。
照片里不仅有晚霞,还有无意入镜的花花草草、房檐楼柱。
她们小区的花木组合优雅别致,与寻常公园的大不相同,且房屋外观也大气奢华。
赵京卉打字回:好看。
斯鸣羽很快回:你在干嘛呢?
又说:我在小区散步呢。
赵京卉回:我刚吃完饭,在看你给我发的晚霞。
她也顺手拍了张图,图里除了晚霞,就是她们这一片清一色的红瓦屋顶。她没发出去。
斯鸣羽暂时没回了,赵京卉也没再回,坐在桌前看斯鸣羽给她的笔记本如何了,里面纸张压平了没有。
她知道斯鸣羽并不专门做笔记,她今天见过她的教科书,她都是记在教科书上的空白处。她好像明白,这几本笔记是斯鸣羽专为她做的,这层意思她俩都没有挑明。
斯鸣羽后来说,她做笔记的过程就是再复习一遍的过程。她这么说,她就无法再拒绝。
斯鸣羽说她聪明,她这一整天常回味这话,不敢相信,又不敢不去相信。即便是鼓励多过真心,这话对她来说也太熨帖了。
她慢慢抚着笔记本上的折痕,这时眼里又涌出点泪,也说不清这泪是源自感动还是源自别的。
斯鸣羽散完步回家,先去敲斯琴羽的房门,叫了声姐!里边没人应,她进去,从她桌上抄起那瓶香水就走。
今早出门前,她借斯琴羽的香水用了用,意外被赵京卉夸奖好闻,她就惦记了这香水一天。这会儿她坐书桌前开始看书,没看自己的,而是看赵京卉下午问她的题。
赵京卉那时提了嘴,问她的思路能否解出来。她当时一下子没灵感,这时想再认真看看,看能否解出来。
这一整天无心看书,只是看着认真,实则心思不知飞向了哪里。
再收到斯鸣羽的消息时,赵京卉正在看笔记本里的笔记。斯鸣羽又给她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她在草稿纸上的解题步骤,说解出来了。又说,你下午的那个思路是对的。
只是多绕了一圈。这话她当然没说。
赵京卉将照片放大,将步骤一个个抄自己本子上,回:好像有点复杂。
又回一个表情包:笑哭。
斯鸣羽回:可是思路是对的呀。
赵京卉打开小台灯,趴在桌上看手机,页面最后就是斯鸣羽的这句话,你的思路是对的。
她静静看着,回:谢谢。
斯鸣羽回了她三个龇牙笑。
她将手机扣桌上,脑海中慢慢浮现斯鸣羽的脸,随后好像是她的声音、神情、动作。她看自己的左手,四指在光下蜷了蜷,又张开。这时又去看躺在桌上的那部手机。
就好像儿时吃的奶糖,明明已经将糖罐封好束之高阁,却总还惦记它。明明早尝过一颗了,却仍感意犹未尽。
可还有什么话题能聊呢?
手机振动,她拿起,见是斯鸣羽发来的:明天一起吃早饭吧。
又进来:可以吗?
她笑着回:好。
第二天起来,赵京卉见餐桌上用水杯压了五十块钱。她知道,这肯定是孟菊飞放的。
昨晚八点多,孟菊飞进她房间,给她端了碗水饺。
她没吃,让它原封不动地放那儿,钱也没拿,让它原封不动地压那儿。仍在怄气呢。
她对赵伟平无所谓爱或恨。但她恨孟菊飞。恨她有时对她的好,又恨她有时拿她撒气、戳她痛处。还不如对她不好,让她彻彻底底地恨她。
她还恨孟菊飞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气来了如排山倒海,气消了又像雁过无痕。
孟菊飞消气后像没事人似的跟你说话,又像补偿似的给你端东西或零花钱。若你仍怄气不接茬,就变成了你小气,你不识大体。
赵京卉做不到,她记仇。孟菊飞撒她身上的气就如她吃了顿压缩饼干,得好几天才能消化。
她打车出门,和斯鸣羽约在她以前读书的小学门口。下车时,斯鸣羽已经在了。
斯鸣羽见她下车,朝她走来,一路过来,未语先笑。赵京卉原本还绷着脸没放开,见斯鸣羽笑,她也笑了。
斯鸣羽给赵京卉打伞,两人在同一柄伞下挨着。约好是八点,赵京卉七点五十到的,不知斯鸣羽是几点到的。
“你几点到的?”赵京卉问她。
“刚到呀。”斯鸣羽说。
赵京卉笑笑,斯鸣羽也笑笑。
两人走进神仙居早餐店。这家店开好多年了,赵京卉上小学时常吃,也有好几年没再来吃过。
点了一份小笼包,一份鲜肉烧麦,两碗豆浆和两根油条。
“这个烧麦好吃,”斯鸣羽说,“会爆汁。”
赵京卉点头,说是。
但斯鸣羽吃包子不吃馅儿,把肉馅吐了,只吃包子皮。赵京卉会吃馅儿,先把里面肥肉挑出来再吃。
豆浆稍凉了些,赵京卉给自己掰油条放豆浆碗里。斯鸣羽看她,赵京卉指指油条,说你要吗?斯鸣羽点头。赵京卉掰了两块也放她豆浆碗里。
“哎。”斯鸣羽又叫她,问,“你手怎么了呀?”
赵京卉看自己右手,小臂处有一块淤青。
“我......”
也不知怎么,她拿纸巾擦着手,说不出实话:“昨晚起床,哪里磕到了吧。”
“磕到了......”斯鸣羽想了阵,“你夜盲呀?”
赵京卉一时间没应话,用勺子压浮在豆浆上的油条。片刻后,她支吾着嗯了声。
“我看看?”斯鸣羽伸手。
赵京卉有些怔愣,慢慢将手递给她。
斯鸣羽接过,扶着她的手,认真看着,拇指在那块淤青处轻轻抚过。
“疼吗?”她问。
赵京卉摇头。
她的手臂被斯鸣羽握在手里,拇指抚过的触感如被一片羽毛的羽丝细细扫过。她的手臂有些不自觉地发僵,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接着像有一阵很细微的电流爬过,整条手臂酥酥的、麻麻的。就连整颗心也像在热水里泡过,开始变得软软的、胀胀的。
从小到大,没人在意过她身上的这些细微处。小时候孟菊飞朝她撒气,往往就拧她一把,拧一把就是一块淤青。小孩子身上有点淤青是多常见的事,她自己有时磕了碰了也有淤青。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她自己也不在意了。
斯鸣羽说那就好,随即收了手。她也收回手。
两人不再说话,都开始认真吃饭。
过了好一会儿,斯鸣羽说,这豆浆好稠呀,像豆腐脑,能画画。接着将她手中的“画”捧给赵京卉看。
她用勺子搅了颗爱心出来。这“爱心”太嫩,一路过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赵京卉噗嗤一声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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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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