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寒天,终岁无夏。
此地乃人界极北的苦寒绝域,万物生机至此断绝。而问命孤峰,更是这片绝域里最孤绝的一点。山体如一柄被折断的黑剑,倒插于冰封雪覆的苍茫大地,直指着那片永恒铅灰色的天穹。
风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它时而如怨鬼般呜咽,卷起碎雪,拍打着嶙峋的崖壁;时而又如巨兽般咆哮,震得整座山峰都仿佛在微微战栗。
山腹一处避风的洞窟内,晏临渊正静坐于一块被磨得平整的青石上。他双目紧闭,身着一袭朴素的灰色长衫,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布带随意束在脑后。他身形挺拔,即便只是坐着,脊梁也如他背负的长剑般笔直。
山洞简陋至极,除却身下的石床与角落里一堆早已熄灭的柴薪,再无他物。洞壁上,纵横交错着无数深浅不一的剑痕,新的叠着旧的,最深的一道几乎要将岩壁劈开,那是三月前他突破炼气七层时,被“命劫”逼到绝境留下的。
在这里,他已经独自修行了十年。
自父母在他八岁那年惨死于妖怪爪下后,他便遵循着问命剑道末代传人的宿命,回到了这处祖师坐化之地。十年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习惯了与这极寒和荒凉为伴。
陪伴他的,唯有背上那柄名为“困天”的古剑,以及……那如影随形,从不爽约的“厄运”。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山巅传来,打断了晏临渊的吐纳。他并未睁眼,只是那对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山洞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的冰凌“簌簌”地往下掉,碎裂在脚边。洞口的风声陡然变得尖利,仿佛有无数刀片正从外面刮进来,卷起的风雪甚至扑灭了石缝中最后一缕顽强摇曳的火苗。
又来了。
晏临渊心中闪过这两个字,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晚饭该吃了”般寻常的事。
这并非寻常天灾。寻常的暴风雪,哪怕再猛烈,也撼动不了这座被他用剑气加固了无数次的洞府。这是独属于他,独属于“问命剑道”传人的“命劫”,是天道对他这位逆命者的例行“问候”。
“咔嚓——!”
洞口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在剧震中崩裂,携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欲将这唯一的庇护所彻底封死。
晏临渊终于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深邃如寒潭,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冷寂。他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右手行云流水般探向背后,握住了那柄古朴的剑柄。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如龙吟破空。“困天”剑被缓缓抽出,剑身暗沉无光,却在出鞘的瞬间,令周遭狂暴的灵气都为之一滞。
面对当头砸下的巨石,晏临渊手腕一翻,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气破空而去。没有华丽的光影,没有震耳的声势,那道剑气精准地劈在巨石最脆弱的纹理上。
“噗。”
一声轻响,坚硬的巨石如豆腐般应声而裂,化作无数碎块擦着他的衣角滚落,未曾伤他分毫。
这只是开始。
紧随其后,是更密集的冰锥与落石,如雨点般从洞顶坠落。山体的震动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分崩离析。
晏临渊站起身,身形沉稳如山。他手持困天剑,脚下踏着问命剑道的基础步法,于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简单,每一剑的挥出都精准到了极致,恰到好处地斩碎每一块致命的威胁。
剑气纵横,在小小的山洞内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的表情始终未变,动作熟练得像演练了千万次,显然,这一切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修行“问命剑道”,便是如此。此道逆天而行,修者每精进一分,天道便会降下十分的劫难来阻挠。同辈修士还在为了一株灵草、一颗丹药争得头破血流时,晏临渊却在日复一日地与天斗,与命斗。
战斗的间隙,他得以喘息片刻,灵力在经脉中飞速运转,以应对下一波更猛烈的冲击。他靠着冰冷的洞壁,感受着体内灵力的巨大消耗,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空有绝佳的根骨,千年一遇的剑道奇才,却偏偏气运奇差,摊上了这“叩问天命,以剑相问”的绝命传承。
他的师父,上一代传人,惊才绝艳,元婴期便可剑挑化神,最终却在飞升前夜,因一场莫名的大火,与他那唯一的道侣一同化为灰烬。师父临终前曾抓着他的手,眼中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说:“临渊,莫要……再信命……”
何为命?
于晏临渊而言,命就是永无止境的灾劫,是亲缘的断绝,是注定的孤独。正因如此,他才性情孤僻,对外界的一切都怀有深深的戒心,因为他知道,任何靠近他的人或物,都会被他这身“天煞孤星”的厄运所波及。
“轰隆隆——!”
思绪被一声更骇人的巨响打断。洞府的顶部,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无数冰岩混合着积雪,如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退无可退。
晏临渊深吸一口气,眼中那死水般的寂静终于被一抹不屈的厉色取代。他将仅存的灵力悉数灌注于困天剑中,剑身上那些古老的铭文逐一亮起,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问命·初问。”
他低喝一声,挥出了并非基础剑招的一式。剑光不再内敛,而是化作一道半月形的屏障,悍然迎向那倾塌而下的毁灭洪流。
“砰——!”
剑光与冰岩轰然相撞,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冲击力让晏临渊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握剑的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
但他终究是撑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剧烈的震动终于缓缓停歇,山洞外狂暴的风雪也奇迹般地减弱了势头。这场例行的“命劫”,总算告一段落。
洞内一片狼藉,原本就不大的空间被碎石和冰块占据了大半。晏临渊拄着剑,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下。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灵力已然耗尽。
他缓缓走到洞口,外界已是风雪渐歇,一轮残月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清冷的月光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森然的光。万籁俱寂,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从未发生过。
晏临渊低头,检视着自己的伤势。左肩被一块反弹的碎冰击中,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半边衣衫。而体内,被强行催动灵力所震伤的经脉更是火辣辣地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回到洞中,在角落里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石盒里摸索了半天,最终只找到一点药渣。他苦笑一声,储备的疗伤草药,已经在上一次、上上次、以及之前无数次的劫难中,消耗殆尽了。
若无草药压制伤势,单凭自身恢复,不但速度极慢,还可能在经脉中留下难以根除的隐患。下一次命劫,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下一刻,以他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再扛过去。
必须下山了。
晏临渊望向山下的方向。那里,有他一直刻意疏离,甚至有些厌恶的人类集市。
他不喜欢人群,更不愿与人产生任何交集。但现在,为了活下去,他别无选择。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烦躁,可当他低下头,看到手中那柄陪伴他度过无数生死关头的“困天”剑时,那份烦躁又渐渐平息。
剑身依旧暗沉,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既然天命不容,那便以我为凭,去困住它,去反制它。
他深吸一口气,用布条草草包扎了肩上的伤口,将“困天”剑重新负于身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唯一的、却又时时面临坍塌危险的“家”,眼神复杂。
而后,他没有丝毫留恋,迈开脚步,走出了山洞,踏入了那片茫茫的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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