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渊抱着怀中那团微弱的温暖,没有在落雪镇多做一刻的停留。他像一滴墨,迅速地融入街道的阴影,又悄无声息地从另一端的阴影中渗出,很快便将那片虚假的繁华与喧嚣,彻底抛在了身后。
他不敢停留。身无分文,灵力耗尽,又带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妖物,他此刻的状态,是他十年来最虚弱、最狼狈的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他那该死的“命劫”体质,随时可能在人群中引爆一场难以预料的灾祸。
直到彻底远离了集市的灯火,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被月光映成银白色的茫茫雪原,晏临渊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寻了一处背风的、由几块巨岩构成的天然石窟,作为暂时的歇脚点。
将怀中的小狐狸轻轻地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岩石上,晏临渊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他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小家伙。
小狐狸的状况比在妖奴坊时看起来更糟了。它的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铁,那身雪白的毛发也因为虚弱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晏临渊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的鼻尖,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沉。
再这样下去,不等回到问命孤峰,它就会先一步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晏临渊的眉头紧紧锁起。他自己的伤势还在不断恶化,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奔波,又开始向外渗血,将简陋的包扎染得更红。经脉中火辣辣的刺痛感,也在提醒着他灵力枯竭的后果。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立刻坐下,调息恢复,哪怕只能恢复一丝灵力,也是好的。
然而,他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伤口,又看了看岩石上那团奄奄一息的雪白。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比愚蠢的决定。
他盘膝坐下,将那只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捧起,置于自己的双掌之间。然后,他闭上双眼,开始运转问命剑道心法,催动起了自己丹田气海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最后一丝灵力。
那丝灵力本是他用来护住心脉,以防伤势恶化的根本。可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将这救命的根本,缓缓地、温柔地,渡入了小狐狸那早已冰冷的身体里。
温热的灵力如同一股涓涓细流,开始在他掌心与小狐狸之间循环。小狐狸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那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许。
而作为代价,晏临渊的脸色,则变得愈发苍白。当最后一丝灵力也离开他的身体后,他猛地一颤,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掌心中那个似乎睡得安稳了一些的小家伙,眼神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因为他那被诅咒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个需要他去保护的、如此脆弱的存在。
“你最好给我活下去。”他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全部的家当,可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
在这片荒芜的雪原上稍作休整后,晏临渊重新将小狐狸揣入怀中,踏上了归途。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身体的虚弱和伤势的加重,让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却必须挺直腰背,用自己的身体,为怀里的小生命筑起一道防风的墙。他的精神需要高度集中,既要应付脚下崎岖不平的冰雪路面,又要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他的意识,甚至有些模糊了。唯有怀中那个小小的、带着一丝暖意的重量,像一个坐标,提醒着他不能倒下。
不知又走了多久,当他途经一处极其险峻的冰壁时,一种熟悉的、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遍全身。
那是他丹田气海中,“问命剑道”的剑意在发出刺痛的警示。
命劫!
晏临渊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所有疲惫和虚弱都被强行压下。他猛地停住脚步,眼神锐利如鹰,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他此刻正走在一条由冰雪覆盖的狭窄山道上,左边是高耸入云、挂满了巨大冰锥的垂直冰壁,右边则是深不见底、翻滚着浓雾的万丈深渊。这里是整条下山路上最危险的地段之一。
天道是要在这里,了结自己吗?
他握紧了背后的“困天”剑柄,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哪怕是死,他也要挥出最后一剑,向这该死的命运,发出最后的叩问。
然而,几乎就在他心生警兆的同一时刻,他怀中那只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狐狸,忽然毫无征兆地、不安地颤抖了起来。
它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抽动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呜咽。那双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爪子,也无意识地收紧,紧紧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突如其来的异动,让晏临渊高度紧绷的神经出现了一丝分神。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要查看怀中小家伙的状况。
是自己渡入的灵力出了问题?还是它快要不行了?
这个低头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让他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向前微微倾斜了一瞬。
而就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刹那——
“嗤——!”
一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方响起!
晏临渊甚至来不及抬头,就感觉到一股夹杂着冰屑的凌厉劲风,擦着他的后颈和背脊,险之又险地掠了过去!
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自下方的深渊中传来,回声在山谷间不断震荡,经久不息。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足足过了三个呼吸,才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头。
只见在他方才站立位置的正上方,那光滑如镜的冰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而原本悬挂在那里的、一根足有合抱之粗、长达数丈的巨型冰锥,已然消失无踪。
若非他刚才恰好低头……
那根冰锥,会从他的天灵盖笔直地贯入,将他像一串糖葫芦一样,死死地钉在这条山道上,绝无半点生还的可能。
一股冰凉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他看着上方那狰狞的缺口,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渊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无法预测、无法抵挡,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运气来定生死的“命劫”。
可是,这一次,运气似乎站在了他这边?
不。
晏临渊从来不信运气。他只信手中的剑,和他自己。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侥幸”这两个字。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那只小狐狸,此刻已经停止了颤抖,重新恢复了安静。它似乎已经从那短暂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小小的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看上去乖巧而无害。
晏临渊却死死地盯着它,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惊疑。
是巧合吗?
它不安的呜咽,和冰锥的坠落,恰好发生在同一时间。
而自己,又恰好因为它的异动而低头,从而避开了这必死的一劫。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一个被厄运缠身了十八年的人,会突然被幸运眷顾?这比天道会突然大发慈悲,撤销他身上的命劫诅咒,还要来得荒谬。
晏临渊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一遍遍地回放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自己的灵觉发出警示。
怀中的小狐狸开始颤抖、呜咽。
自己下意识地低头查看。
冰锥坠落。
这四个环节,环环相扣,时间点衔接得天衣无缝。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丝毫的偏差,他现在都已是一具尸体。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小家伙在睡梦中动了动,似乎有些痒,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继续安睡。
如此纯然的依赖,如此毫无防备的姿态。
晏临渊心中那刚刚升起的、惊涛骇浪般的怀疑,又因此而平息了几分。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吧。
它只是一只侥幸活下来的、有些灵性的小妖。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毕竟,它若真有预知凶险的非凡能力,又怎会沦落到妖奴坊那种地方,差点被人当成垃圾丢掉?
这个理由,似乎很有说服力。
晏临渊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将这个疑点从脑海中抹去。
可那颗怀疑的种子,终究还是被种下了。一次或许是巧合,但对于一个在宿命的泥潭里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任何一根突然出现的、看似能救命的稻草,都值得他用最苛刻、最警惕的目光去审视。
这只小狐狸,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宠物吗?
他不再多想,收敛心神,抱着怀中这个充满了谜团的小家伙,重新迈开了脚步。
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比之前更加谨慎。而他的注意力,也有一大半,都落在了怀中那团雪白的绒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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