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笼中微光

憎恶与决绝,本应驱动着他的身体,让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条令人作呕的巷子。

可晏临渊的脚步,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给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缓缓地,甚至有些僵硬地,转回了半个身子,目光越过那些或麻木或凶狠的妖奴,精准地投向了那个被他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位于巷子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是整个妖奴坊最不堪、最破败的一角。一个矮小而锈蚀的铁笼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半边笼子甚至已经塌陷,看上去随时都会散架。与其他笼子里的妖奴相比,这个笼子里的“货物”显然不值一文,被当作垃圾般对待。

而那抹微弱的白色,就蜷缩在这个破败囚笼的最深处。

晏临渊的视力远超常人,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团白色的真面目。那是一只狐狸,一只体型极小、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的毛发纠结而肮脏,沾满了泥土与血污,但依旧能看出其原本惊人的纯白。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揉皱后丢弃的废纸,气息微弱到几乎与周围的死寂融为一体。

若非它那条格外蓬松的大尾巴还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晏临渊几乎要以为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只濒死的小妖。

这个认知,让晏临渊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该有的松动。他的仇恨对象,是那些强大、残忍、能轻易撕碎人命的妖怪,而不是眼前这个……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的小东西。

他本该立刻转身,将这丝不该有的动摇彻底掐灭。一个妖,无论大小,都是妖。这是他十年来刻在骨子里的铁律。

然而,就在他准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的时候,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体内那始终与他的命运抗争、引导他于劫难中求生的“问命剑道”心法,在此刻,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那悸动非常微弱,微弱到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沙粒,若非晏临渊对自身灵力的掌控已入化境,根本无法察觉。那不是“命劫”将至时,心法发出的警示性刺痛,也不是寻到天材地宝时那种隐晦的共鸣。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牵引。仿佛在提醒他,或者说,在指引他——去看,去看那个笼子里的东西,那里有与他,与他所修之道,息息相关的东西。

怎么可能?

晏临渊停下了所有动作,陷入了剧烈的内心交战。

理智和过往那血淋淋的仇恨,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着他,嘶吼着让他立刻离开。妖就是妖,是仇人,是祸患。更何况,他身负“天煞孤星”的命格,任何与他产生关联的生灵,都不会有好下场。救下它,或许反而会加速它的死亡,甚至为自己引来更可怕的灾祸。这是最清晰不过的逻辑。

可他丹田气海之中,“问命剑道”那缕本源剑意所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悸动,却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温柔而又霸道地缠住了他的脚踝,让他无法挪动分毫。

他修的“问命剑道”,其核心便是“叩问天命,以剑相问”。

他的道,本身就是与命运的对抗。十年来,这套心法除了预警,从未有过任何主动的“指引”。

这一次的异常,究竟意味着什么?

晏临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那只小狐狸身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竟缓缓地抬起了头。当它的脸彻底暴露在晏临渊的视线中时,晏临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张极有灵气的脸,特别是它那双眼睛,在肮脏的毛发和虚弱的状态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妖族常见的狡诈或凶狠,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麻木与怨毒。

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对生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在眼底的警惕与冷静。

当四目相对的刹那,晏临渊清晰地看到,那小狐狸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它没有像其他妖奴那样或畏惧或挑衅,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仿佛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评估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类。

这份与它此刻处境和外表极不相称的冷静,让晏临渊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他想起了自己。在每一次命劫降临,被逼到绝境,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去观察着天道降下的每一次攻击,冷静地寻找着那万中无一的生机。

强烈的共鸣,毫无道理地涌上心头。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只妖,而是另一个被命运抛弃、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这个荒唐的念头,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战胜了那长达十年的仇恨与孤僻。他不再挣扎,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角落,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妖奴坊的坊主,是一个长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头。他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当他看到晏临渊这个一看就穷酸落魄的年轻人,居然径直走向了最里面那个连当添头都嫌晦气的破笼子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喂,那个笼子里的东西不卖,早就半死不活了,准备拖出去喂狗的。”坊主有气无力地说道,连站起来的兴趣都没有。

晏临渊没有理他,只是在笼子前蹲下身,隔着生锈的铁栏,再次与那只小狐狸对视。

这一次,他从小狐狸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困惑。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笼子。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铁栏的瞬间,那只看似虚弱得动弹不得的小狐狸,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声。

它在防备他。

晏临渊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炼气后期的修士,身负凛然杀意,居然被一只手掌大小的、快要饿死的小妖给警告了。

他收回手,站起身,转身看向坊主,声音沙哑地开口:“开个价。”

坊主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嗤笑出声:“哈?你要买那个废物?小子,你没病吧?那玩意儿连灵智都快散了,买回去连当宠物养都活不了三天。”

晏临渊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重复道:“开价。”

他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眸,冷冷地瞥了坊主一眼。那眼神很平淡,却让坊主的笑声戛然而止。那老头常年在此地做生意,见过的凶人恶徒不在少数,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年轻人,身上有股真正见过血的煞气,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

“咳咳,”坊主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伸出了五根手指,“五……五十块下品灵石!”

他本想说五块,但话到嘴边,贪婪的本性让他临时加了个零。在他看来,这只狐狸白送人都嫌占地方,能敲诈一笔是一笔。

听到这个价格,晏临渊沉默了。

五十块下品灵石,是他这些年来,靠着偶尔下山采摘一些不入流的草药,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这笔钱,本是打算用来购买救命的丹药,是他能安然度过下一次命劫的唯一指望。

坊主见他沉默,以为他嫌贵,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摆手道:“嫌贵就滚蛋,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晏临渊没有说话。他只是解下腰间的那个破旧布包,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几块火石,半袋干粮,一本破书,以及……一堆零零散散、加起来刚好五十多块的下品灵石。

他将那五十块灵石仔细地数了出来,推到了坊主面前。

“你的了。”

坊主看着那些灵石,眼睛都直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穷小子居然真的能拿出这笔钱。他手忙脚乱地将灵石收进怀里,脸上的轻蔑瞬间转为了谄媚的笑容,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跑过来打开了那个破旧的笼子。

“嘿嘿,道友真是好眼光!这小狐狸虽然看着快不行了,但说不定是什么异种,您拿回去好好养养,肯定能给您个惊喜!”

晏临渊充耳不闻。

他再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冰冷、柔软的小东西,从冰冷的铁板上抱了起来。

小狐狸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浑身冰冷,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骨骼。被抱起的瞬间,它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或许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最终只是认命般地,将小小的脑袋埋进了晏临渊的臂弯里。

当那柔软而又脆弱的生命被抱入怀中的那一刻,晏临渊那颗早已被孤寂和仇恨冰封的心,毫无防备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抱着它,没有再看那坊主一眼,转身向巷口走去,一步步走出这条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阴暗小巷,重新走进主街那虽然嘈杂、却有光亮的暮色中。

怀中的小东西似乎也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用全部的身家换来一只濒死的小狐狸,自己身上的伤势又该如何处理?这个完全不合常理的举动,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晏临渊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想。

他只是收紧了手臂,让怀中的小生命能更温暖一些,然后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汇入了那片他本想逃离的滚滚红尘。

我命硬,他命贱,于是天道成全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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