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落雪镇的瞬间,晏临渊感觉自己像是从一片死寂的冰湖,一头扎进了沸腾的油锅。
周遭的喧嚣如同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向他拍来,让他习惯了十年孤寂的耳膜嗡嗡作响。
“上好的百年火灵芝!这位道友,我看你面带寒气,想必是修炼冰系功法吧?来一株,保你三月内灵力精进!”
“新出炉的聚气丹,假一赔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瞧一瞧看一看嘞,南荒运来的玄铁重剑,附带破甲符文,只要五十块下品灵石!”
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法宝碰撞时发出的清脆鸣音、修士们高谈阔论的嘈杂人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晏临渊对此极不适应。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那身在风雪中早已磨得看不出原色的灰袍,与集市上那些或华丽或精悍的各色修士服饰格格不入,让他像个误入此地的凡人,显得异常突兀。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有烤肉的焦香,有药草的清苦,有劣质丹药散发出的古怪甜腻,还有修士们身上因功法不同而逸散出的、或炽热或阴寒的灵力气息。这些驳杂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他只想尽快逃离。
晏临渊的目标很明确——药铺。他需要上好的金创药来处理外伤,还需要几味固本培元的草药来调理受损的经脉。他强忍着不适,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方向感,在拥挤的人潮中辨别着方向。
他沿着街道的最边缘快步疾行,身体微微弓着,像一头在丛林中潜行的猎豹,竭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与他人的任何身体接触,每当有人即将撞上他时,他都会提前半步,以一种近乎鬼魅的身法恰到好处地闪开。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自己脚下三尺之地,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也不去看来来往往的各色面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劫”体质,有时候仅仅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有可能为对方带去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他就像一颗游走在人间的灾星,所过之处,必须片叶不沾身。
然而,主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群刚刚完成任务、兴高采烈地勾肩搭背的佣兵修士,挡住了他前行的道路。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让晏临渊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想惹麻烦,只能停下脚步,等待他们通过。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有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巷口昏暗,与主街上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张沉默的巨兽之口,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几乎是出于本能,为了避开眼前这拥堵的人潮,晏临渊没有丝毫犹豫,一闪身,拐进了那条偏僻的小巷。
踏入巷子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主街上那震耳欲聋的喧嚣被瞬间隔绝,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中那股食物与丹药的混合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血腥、骚臭与腐朽的恶臭。
这股味道,晏临渊很熟悉。那是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他立刻警惕起来,握着“困天”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巷子里的景象。
巷子很深,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湿滑而阴冷。地上铺着一层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黑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
而在巷子的两侧,摆放着一排排巨大的铁笼。
那些笼子锈迹斑斑,上面刻画着禁锢灵力的符文,闪烁着微弱的灵光。每一个笼子里,都关押着一个或几个形态各异的“东西”。
那不是人类。
有的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皮毛黯淡,眼神麻木,仿佛早已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有的则用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笼外的世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还有的,则像货物一样,脖子上套着铁链,四肢被牢牢锁住,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铁板上。
它们是妖。
狐妖、狼妖、蛇妖,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形态怪异的妖族。无论强弱,无论种族,此刻都成了被囚禁于此的阶下囚。
在巷子的最深处,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制牌匾,上面用血红色的朱砂潦草地写着三个大字——
妖奴坊。
原来,这里是贩卖妖族奴隶的地方。
晏临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与憎恶,如同翻江倒海般从胃里涌上心头。他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脸色比方才在风雪中还要苍白几分。
这景象,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那个血色的噩梦。
……
那也是一个夜晚,但没有雪,只有火。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平日里温馨的家变成了一片火海。年仅八岁的他,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透过母亲颤抖的臂弯,他看到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
父亲,那个总是把他高高举过头顶、教他识文断字的男人,此刻正被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妖死死按在地上。那妖怪锋利的爪子,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父亲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他听到了父亲临死前那声不甘的怒吼,也闻到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然后,那妖怪转过头,一双猩红的眼睛,盯上了他和他的母亲。
他看到了母亲眼中那无尽的绝望与哀求,也看到了那妖怪脸上狰狞而残忍的笑容。
……
“呼——呼——”
晏临渊剧烈地喘息着,将自己从那片血色的回忆中强行拉了回来。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浑身冰凉。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笼中的妖族,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厌恶。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披着兽皮的怪物,夺走了他的一切!
它们或许有不同的样貌,不同的种族,但在晏临渊看来,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妖,就是妖。
是狡猾、残忍、嗜血的代名词。是应该被斩尽杀绝的存在。
强烈的憎恨涌上心头,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他体内的灵力,甚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巷子里,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凶性的妖族,在感受到这股纯粹而强大的杀意后,竟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纷纷向后瑟缩,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晏临渊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这个肮脏的地方,让他感到窒息。这里弥漫的每一丝空气,都像是对他过往伤疤的无情鞭挞。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而决绝,准备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比恶心的地方。他宁愿回到主街上去忍受那拥挤的人潮,也不愿再多看这些妖怪一眼。
然而,就在他决绝转身,即将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巷子最深处、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那抹一闪而过的、微弱的白色。
那白色,在一片灰暗与血污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片不该落在这里的雪花。
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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