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捂住喉咙，他想要大叫出声，但张开嘴只流淌出浓稠的血浆——他的舌头消失了。

他还想迈动双腿跑出去，但他的腿变得柔软无骨，几次用力之下居然像蜡一样融化了。

以及他的手指、他的骨骼、他的血肉……都被一股幽深而恐怖的力量吞噬。

深渊！

艾丹将诅咒加诸在他身上，并且加快了侵蚀的速度，让林恩就在短短一刻间体会到深渊诅咒的恐怖。

其实他的形貌并没有任何改变，但他的意识已经被摧毁了，他再也不会说话、不会行走，除了深深的恐惧再也感应不到其他东西。这就是艾丹让他付出的代价。

而这只是个开始。

想对付伊格纳索斯的不止一家，对洛汀下手的也不止林恩一个。

他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做过的事，他要一一去拜访他们。

今夜过后，明天的人们便会发现，莱顿不少颇有影响的家族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再也不会出现。

在天亮之前，艾丹完成了他的报复。

从最后一家走出来，他收起了翅膀，慢吞吞行走在还凝结着夜露的草丛中。

到一条河边时，他停下来清洗身上的血迹。

这已经是很熟悉的行为，熟悉到他自然而然地清洗了一会儿，才想起为什么这么做。

在对付周边劫匪强盗的时候，他几乎每次都会惹得一身狼狈，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回去前都会先清理一番。

现在他又是满身血腥，只是这些血不是盗匪的，它们的主人也许不久前还在某个晚会上与父母谈笑风生。

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他今夜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接受的吧。

艾丹用力地搓洗双手，几乎要把皮肤磨破。可是洗得再干净，他做过的事也不会抹除，父亲早晚会查到真相，到那时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

妈妈一定会很失望，她会说，他们卑鄙无耻、凶狠残暴，但你用同样的手段去报复，你不也成了与他们一样可恶的人？

一定要坚守自己的底线，父亲也曾如此教导，你的敌人可以无耻，但你必须保持正直善良的本心。

——凭什么？艾丹停下搓洗的动作，他用力握紧拳头，不甘地砸向水面。

凭什么他一定要去做一个好人？凭什么他不能用更恶劣的手段，让坏事做尽的家伙付出代价？

艾丹从未质疑过父母对他的教育，但此刻的他不想反省自己。

他就是不后悔。

不后悔诅咒林恩，不后悔毁掉数个家族，不后悔让伤害了洛汀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哪怕是以动用私刑的形式！

可他也无比清楚地明白，克里斯与南茜不会认同他的行为。

艾丹站在水中，喘着气，漫散的血色仿佛是红发在延展，以他为中心扩散出去。水波渐渐平息，他的心也像河水一样冰冷。

把湿漉漉的红发拢到一块儿，他将冻得麻木的手凑到嘴边。

咬着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艾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安德里柯会认同他的。

那家伙曾不顾后果地砸开林恩下颚，给林恩灌下毒药，要是知道艾丹诅咒了对方，他才不会管手段低劣后果严重，只会拍掌大呼干得漂亮。

被染红的水面荡开层层涟漪，艾丹低头看到自己嘴角，那里有被水面扭曲了的笑。

安德里柯杀死过魔物，也把刀刃对向春枢宫无辜的守卫，他没有底线没有原则，亦正亦邪、毫无正义善恶可言。

曾经艾丹不屑与这种是非不分的人打交道，只有安德里柯让他无可奈何。

但现在他也成了曾经自己唾弃的那种人，便忍不住想，要是安德里柯在这里，当他杀进那些家族的时候，安德里柯应该会站在他身边，为他递上一把刀。

爸爸妈妈不认同的事，安德里柯会支持他，一定会支持他。

身上流出的血似乎更多了，几乎将河面彻底染红。他的眼睛也红得更加厉害，要滴下血一般。

安德里柯……如果安德里柯还在，他根本不用每次都拖着受伤疲惫的身体，清洗干净了才敢回家。

曾经他血淋淋的也直接闯进房间里，安德里柯被锁在那儿，看到他跌跌撞撞闯进来不会大呼小叫。

“我寻死也就算了，”他把艾丹搬到床上，一点不在乎那些血将他的床铺浸透，“怎么你比我还热衷于找死？”

他合起艾丹身上巨大的伤口，还能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马上就要散架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

但他的动作很轻很轻，艾丹支撑不住睡过去，醒来身上就已经被打理干净，让他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出去面对罗莎他们。

后来没有人会为他兜底，艾丹一身血地回家，迎接他的是佣人惊惧又不敢出声的表情。能接触那时的他，都是极忠心大胆的人，可艾丹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最后宁愿自己先处理了再回去。

这个习惯保留到现在，他对父母也隐瞒自己在外的狼狈。

倘若还能有谁让他卸下所有伪装，除了安德里柯，就是这个轮回的洛汀。

哪怕他只是个空壳，不会回应，不会关心，没有任何情绪反馈，艾丹看到他也会放松下来。

但是洛汀没了。

指骨被咬得咯吱作响，艾丹怀疑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咬断了。可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甚至牙齿还在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这样能好受一点，才能抵抗河水渗透的冷意。

他很冷，但还不能上岸，因为身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

艾丹眼珠转动，目光所及之处的水面已经完全被染红了，他所沾染的血有这么多吗？

他不明白，淌着水走远了一点，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线，并未散开反而像跟着他一般聚拢过来。

很奇怪的现象，但艾丹懒得理会。

他还在想洛汀，而且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

收养洛汀这么多年，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觉得是艾丹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是艾丹让他活着，他是洛汀最大的依靠。

直到现在艾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是洛汀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洛汀。

洛汀刚出事的时候他还在向母亲反省，如果他一早解开封印，掌控全局，就能保护好对方，不让意外发生。

但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现在他才想明白了，是因为洛汀在的时候，他可以感受到普通人日常的美好，满足于身为普通人的现状。

所以对方活着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动机去解除封印。他愿意就这样平凡地、普通地、幸福而又烦恼地活下去。

只要洛汀还在他身边。

艾丹忽然发出一声长笑，因为他终于彻悟，终于明白洛汀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恩他们不会想到，为了对付伊格纳索斯所残害的傻子，那个微不足道的克维尔少年。

——他是艾丹人性的锚点。

他的死，同时也葬送了身为普通人的艾丹，让深渊领主再一次重现于世。

艾丹低头看了一眼河水，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的颜色，原来那是深渊力量在恢复的迹象，他正在转变为没有理智的魔物。

对林恩的报复不过是释放了他内心第一层的负面情绪，而他还可以做出更多残忍可怕的事。

他的力量在涌动，无数过往的记忆翻上来。

那些惨痛的经历一直存在，只是被他压在心底，洛汀的死却是揭开了遮掩的那道纱。

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被攻击、被算计、被驱逐，化为废墟的白桐庄园，欢呼高唱的人们。

一道声音对他说，你守护的国家与人民辜负了你，你应当报复，就像昨夜所做的那样。

另一道声音在阻止，他们是被蒙蔽的，你隐瞒自己的付出，所遭遇的不公，都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你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

我是心甘情愿，艾丹在沸腾的血色河水中麻木地想，但这不意味着我就能原谅，就能释怀一切。

之前那么多年能够相安无事，是父母与洛汀给了他走出阴影的力量。

但他现在失去了洛汀，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行为，他没有了支撑，恨意裹挟着他，想要做出更加更加疯狂的事来。

……爸爸说的话还是对的。艾丹用仅存的理智想，无论敌人怎样无耻，他也必须保持正直善良的本心。

否则，一旦打开了堕落的源头，就无法再控制下坠的速度了。

血色河水炸开，艾丹在这一刻，走到了失控的边缘。

我要毁了莱顿，他心中涌出这个念头，它辜负了我，它不值得我再守护，我要毁掉它。

阻止的声音响起，不要这样，你爱这个城市，你也爱你的家人。他们同样爱你。

他们不会接受这样的我……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我。

艾丹颤抖着抬起手，封印已经被破坏到仅剩最后一点，在他力量的冲击下，也许几秒后，魔龙就会重现于世。

那股力量足以毁了莱顿。

——除了安德里柯。

艾丹说出这个答案时只感到绝望，他不是在找解决方法，而是在给自己宣判死刑。

因为安德里柯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能接纳他，他失去了自己的避风港。

阻止的声音说：“真的吗？”

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道重重推了他一下，艾丹失去平衡栽进水里。

他的身体强度已经非同一般，但这一下竟然让他失去了知觉。

再恢复意识时一只手捞着他的腰，艾丹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干爽地躺在床上，仿佛那股要毁灭莱顿的恨意从未存在。

他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到它的主人。

“醒了吗？”蓝色的，缀着一点紫的眼睛含笑看着他。

“你刚才的失控可真吓人，还好我阻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