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翻身下了床。
又立刻跪倒在了床边。
“我的腿……”他双腿都用不上力,关节疼得厉害,那感觉并不陌生,上个轮回在克维尔受的伤就让他的右腿一直被疼痛剧烈的后遗症所困扰。
仿佛看出了他的惊慌,床上那个人说:“别担心,现在疼只是因为你在河水里泡久了,过两天就会好。”
说着他也下床来,想把艾丹扶上去。
艾丹拍掉了他的手,他的喉咙在不受控制地收缩抽搐,以至于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什么东西?”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这个人长着与安德里柯一样的脸——不同于洛汀稚嫩的少年面庞,那张脸已经棱角分明,是属于成年男性的轮廓。
他没穿衣服,袒露出强健修长的身体,胸膛与手臂的肌肉分明结实,散发出逼人的力量感。
以及他的眼睛,蓝紫色的瞳孔,哪怕是微笑也极具侵略性,让艾丹想起第一次与安德里柯见面的场景。
当时他亲吻自己手指的时候,就是这种野兽看着猎物的眼神。
艾丹一阵一阵泛着晕,洛汀不会说话,所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安德里柯的声音,看久了洛汀尚未长开的脸,他也怀疑自己早就忘记了安德里柯的长相。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的,他一直都记得安德里柯,那个人哪怕在上个轮回里就魂飞魄散,这么久了也依旧鲜活地活在他的记忆深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又问了一遍,变调的声音尖锐锋利。
他不是洛汀,也不是安德里柯。在这个轮回里,安德里柯根本不存在,而洛汀甚至没活到成年。
所以记得这张脸的只有艾丹,他已经隐隐感觉到对方是从何而来的了。
应证他的猜测一样,那个人裂开嘴,笑容一点点加大。
他笑得极其灿烂、极其开心:
“我是你需要的那个人啊。”
“不,你不是。”艾丹毫不犹豫否决。
但他的拒绝听起来是那么软弱无力,几乎像是不愿面对现实的耍赖。
对面的人笑容不变。
“我有他的面容和你的记忆,我的确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但你从自己的血肉里塑造出了我。”他姿态放松地靠在床上,“你需要他,所以才制造出了我。我是来代他爱你、照顾你、阻止你的。”
“我不需要一个非人之物的守护,”艾丹只觉得这侮辱了安德里柯也侮辱了自己,“我要你消失。”
“好啊,”那个长着他爱人面孔的东西无所谓地道,“那就快动手啊,你总不能指望我主动寻死吧,这可不符合生物的天性。”
垂至腰际的红发纠缠着手臂,艾丹抓着柔软的床铺与自己的头发,仿佛借此能获得一点力气。
他慢慢站了起来,忍受着浑身骨头的疼痛,他一定在水里泡了很久,寒气入体,疼得每一步都几乎要流下泪来。
但他的手还是很稳,掐上那东西的脖子时一点都没有颤抖。
“不再与我多说几句话吗?”被扼住要害他也不慌,还对艾丹眨眼睛,“你有多久没听过我的声音了?不多聊一会儿,也许再也听不到了哦。”
“闭嘴。”艾丹咬着牙说,用上自己最大的力气,直到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发出骨头错位的声响。
他跌下床,不敢再看,赤脚跑出去。
在房间门口他撞上罗莎,他已经是成年人体格,与罗莎相撞有事的本不会是他,但他就是摔倒了,好像还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人。
罗莎吓了一跳:“艾丹少爷!”
艾丹少爷。这个称呼在上个轮回从未听过,因为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白桐庄园也只有他一个少爷,无需加上名字。
唯有庄园里还有一名养子时,才会为了区分加上前缀。
以后也不需要了。
艾丹又失去了所有力气,几个人将他搀扶起来,为他换上黑色衣服。
他们对他的虚弱似乎毫不意外:“我们扶您下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等着什么,当然是洛汀的丧事。
他已经被收拾干净,躺在临时准备的棺木里,因为窒息青紫的脸不知如何化妆,看起来恢复了生前六分模样。
所有人都在看他,在他们眼中,洛汀死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都没有出来,加上悲伤过度,此时虚弱到路都走不了也很正常。
谁能想到他一夜之间干掉了不少于十个家族,还差点毁了莱顿呢?
摸了摸手背,那个封印终究没有被完全破坏,白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只要没有一次性彻底毁坏,那封印还可以自己弥合回去。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失控,艾丹不想承认,但或许,跟那个与安德里柯长得一样的家伙有关。
在崩溃边缘他无意识地制造出了那个亵渎生命的东西,让他来阻止自己。现在,那家伙的任务已经完成,他自然应该没有犹豫地将其抹杀。
他这么做了,让一切回归正轨。
艾丹被人搀扶着,为洛汀献上一束花。
简单的告别仪式后,其他人慢慢撤出,让他单独与洛汀待一会儿。
但艾丹反而觉得这有些多余。
悲伤已经在上个轮回经历得够多,仇恨也完全发泄,连替代品都被他自己抹除。
在正常人激烈的情绪消退后,此时他心里只感到空荡荡的,无悲也无喜。
发了会儿呆,艾丹对棺木中的洛汀说道:“其实我不应该悲伤的,毕竟这七八年本来就是额外争取来的时光,我已经非常感恩。只是觉得对不起白先生,他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艾丹目光放空,自言自语道:“如果还有下一个轮回,他应该不会放心再把你交给我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看着窗边的阳光一点点挪移,直到彻底消失,天又暗了下来。
时间过去了。
艾丹忽然生出恐慌,最迟到明天,洛汀就会被封棺、下葬……下一次见到他至少还要几百年,他怎么能浪费最后相处的时间,而不趁现在再好好多看他几眼?
他慌张地将目光转过来,烧了一天的蜡烛却在这时熄灭,视线陷入黑暗。
不等他再点起新的蜡烛,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舍不得这张脸?别难过,准备一个箱子,我随时都能躺进去任你瞻仰,想看多久都可以。”
“……”艾丹简直咬牙切齿,连悲伤都被压了下去,“你——你为什么还在?!”
一只手点亮了蜡烛,蓝眼睛粹着一点紫的魔物笑吟吟看着他。
“你是说为什么杀了我,我还能出现?”他摸了摸脖子,“原因我不是告诉你了,你需要他,所以制造出了我。我是应你所求而诞生的,什么时候你不要他——更直白点,你不爱他了,我自然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艾丹坐在那里,说:“我需要他,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如果你真的是我制造出来的东西,应该完全听我的指使,我要你滚出去,离开我的视线。”
魔物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当然是听你的,主人。”他轻佻而亲密地说,“但我听从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嘴啊。”
艾丹把烛台砸了过去,沉重的黄铜底座带着正燃烧的蜡烛穿透魔物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魔物得意洋洋地耸了耸肩。
“我现在只是一团摸不到的物质,除了你没人能看见我、碰到我,正常的手段是对付不了我的。”
艾丹喘着粗气站起身,他被气得发疯,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让他有如此挫败的感觉。这让他想起刚与安德里柯认识的时候,十分能肯定这个家伙复刻的就是初识状态的安德里柯,恶劣讨厌,还让他没有办法。
“往好点儿想吧,亲爱的,”魔物说,“至少你对我为所欲为之后,不用考虑让佣人来收拾残局,否则哪怕你是白桐庄园的少爷,天天处理尸体也挺麻烦的。”
为他这句话,将洛汀下葬后,艾丹花了整整半个月的功夫,想尽了所有办法毁灭他。
他砍下他的头颅,将他开膛破肚,用火烧用水淹,甚至用处理魔物的手法将他碎成尽量小的碎块丢得全莱顿都是。
但那只魔物总能在半天之后恢复原状,优雅地坐在白桐庄园喝一杯红茶。
“累了吗?”他体贴地询问,“我也为你准备了一杯,加了半块糖和两勺奶,你还喜欢搁点盐,因为咸味会让甜味更加明显。”
这是真正的安德里柯都不知道的喜好,他虽然生着安德里柯的面孔,但他是艾丹的一部分,他不知道洛汀的全部,只知道艾丹的信息。
艾丹感到深深的疲惫。
“我制造一个长着别人脸的我自己,有意思吗?”
他精疲力尽地坐下来,真的开始喝茶,味道确实完美,很符合他的口味。
魔物说:“也不是没有办法消灭我。”
艾丹看他一眼。
“就像春曦女神杀死伊格纳索斯的办法。”
这是冰蒂尔融合希尔薇妮力量时的副产品,她得到了那位女神的记忆,并顺手分享给了艾丹。
希尔薇妮同样花了很长时间,很多方法杀死【不灭】魔龙,都没有成功。
最后她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对那头魔龙施加了【生命】的力量。
仅仅是一团深渊力量凝聚起来的魔物,竟然因此诞下了几枚卵。
玫红发色的女巫戳了戳尚带温度的蛋,很惊奇又很兴奋,她问虚弱的魔龙:“这算是我们的孩子吗?”
魔龙没有回答,她又说:“如果是我的,我很期待它们孵化后的模样。如果不是我的,我现在就杀掉。”
魔龙说不要,怎样对待他都可以,千万不要伤害他的孩子。
“那就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死你。”
这一次,春曦女神终于得到了答案。
伊格纳索斯将自己的头颅变成弱点,让她砍下,再也没有复活。
艾丹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个真相,但面前这只魔物一清二楚,他说:
“她用爱杀死了伊格纳索斯,而艾丹,你只有不爱,才能彻底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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