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2.12遗憾

这场战斗以艾丹一盾牌砸碎他的头骨为终结。

维勒觉得他一开始是想用看起来不那么凶残的方式“杀死”自己。甚至不用杀死,他只需要让自己的对手失去行动力——废掉对方的手脚之类。

但最后他还是没那么做。

也许是对这张脸有愧疚吧。

……那为什么他砸脑袋的力道一点不含糊?

算了算了,维勒趴在地上,任由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被仆役搬到阴暗的角落。

等仆役离开,他又坐起来,板着自己的脖子把脸扭回正面。

现在他的新任务是去寻找其他被击败的血鹰。

艾丹留了那些人的命,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断了手脚,他希望维勒去确认一下那些人的情况。

结果很明显,他们没有活下来。

被艾丹放过一命的血鹰们短时间内无法再战斗,对于角斗场来说就没必要浪费口粮养着他们。

维勒站在尸体旁,未凝固的血涌过他的脚背,他不觉得可怖或者恶心,作为魔物,他对于人类的死亡毫无波动。

不过艾丹会在乎,他到现在也认为自己是人,对这个族群有守护的责任。所以维勒也总得做点什么。

他踏过积着厚厚血浆的地面,死去人类交叠的肢体像发黑的青蛙,他点燃了一把火,烧掉这片充斥血腥的死寂之地。

回到艾丹身边时对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维勒的所有信息本来也瞒不过他。

艾丹很沉默,他身上的油彩已经斑驳不堪,涂抹在脸上的金粉与颜料被汗水冲出明显的沟痕,宛若泪迹。

维勒把手放在他后颈上,从上往下顺着他的背脊。

艾丹清醒的时候总不愿意让他靠的太近,这次却没有动作。

安抚的动作重复了十几次之后,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像是从某种阴郁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我马上就会被送到大角斗场,希望到时候城主和其他魔物将来观战。”

“方便你一网打尽吗?”维勒说,“上个轮回你就是这么干的,前提是你有那种力量。”

艾丹听出他的未尽之语:“我依然会视情况来解除封印,尽管我答应了蒂娜让她自己复仇,但我不能给她太多时间了。”

多耽搁一天,光这个底下比试场就会多几十具尸体,整个图瓦城又有多少这样的选拔场地?

人命在这里是不值钱的,图瓦已经连人工选拔都懒得做,直接靠血腥战斗决出可以送往大角斗场的选手。艾丹怀疑他们就是冲着尽可能多地杀人而去,死的人越多越好。

这帮疯子,他已经一刻都不能忍受了。

“好吧,”维勒感觉到了他的决心,这时候他只能听艾丹的,“希望她动作能快点。”

艾丹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片刻后他又说:“我累了。”

从被送进血鹰中起就没有一刻放松,连续的战斗与各种残忍的冲击让他一边精疲力尽,一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之后还有一场硬战,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休息。

好在——他实在不想用这个欣慰的词,但事实如此——好在还有维勒。

“休息吧,”了解他也会照顾他的魔物说道,“我会看着你的,没有人能在你失去意识时接近。”

他这个声音、这句话,传递出的安全感太强,艾丹本来只是感到疲倦,听到之后立刻就困得再也无法思考。

他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进入了梦乡。

在这短暂的睡眠中,数百年的时间于梦里流淌而过。

艾丹梦到了他上个轮回的旧事。

在离开莱顿三十年后,估摸着已经没有人再记得那位被烧死的掌权者,他才回去了一趟。

毁于大火的白桐庄园仍是一片废墟,那片土地成了某种禁忌,没有人再建立新的建筑。

艾丹在废墟里翻找了很久,风吹雨淋下曾经最结实坚固的材质都腐朽成了一捧灰,他一无所获。

他坐在一块凸起的断木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下雨。

艾丹没有动,就这么淋着雨,直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对他说:“你是迷路了吗?”

他回头,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跚而来。

她脸上已经满是皱纹,但获得魔龙之力后,艾丹认人的方式也跟龙神差不多了——人的容貌和穿着并不重要,灵魂才是独一无二的。

这位老人的灵魂是一只烤着面包的炉子,散发出甜蜜的香味。

艾丹叫出她的名字:“布兰琪?”

她是白桐庄园一位厨娘的女儿,艾丹曾把父亲的故事书送给她。

布兰琪看到他摘下兜帽后露出的红发,立刻想起了曾经的“老爷”。白桐庄园的人对他的身份多少都有认知,所以她认出艾丹也没有恐惧。

“您还跟五十年前一样年轻俊美。”老人用苍老的手轻轻拍去他肩上的雨水,“我还记得曾经偷吃您的饭菜睡着,把妈妈吓得大哭的事呢。”

她已经记不得前因后果了,只记得这件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本身。

“那不是我的饭菜,”艾丹说,“是准备给我的伴侣的。”

布兰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您曾经结过婚吗?”

艾丹这才想起,他离开莱顿后,特意去了一趟克维尔,让女皇将那场联姻的记录抹去。

“他作为洛汀的身份已经被龙神抹去了,只剩下安德里柯这个名字的存在。”艾丹郑重提出了那个请求,“也许他自己不在乎,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作为一名英雄被铭记,而不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与我这个暴君、独裁者扯上关系。”

那时候莱顿仍在清算他的罪孽,包括他早逝的联姻对象都被恶毒地攻击。艾丹不想让安德里柯的名声更难听下去,所以想要让他与自己撇清关系。

可是那些抹黑的说法十年后就无人再记得,而三十年后,艾丹才意识到他那么做导致了什么结果。

克维尔无畏的战士安德里柯,与他的同伴拼死奋战,保护了至少五万人的生命安全。

然后他因伤退役,在温暖湿润的莱顿休养了一年,终因伤势过重死去,至死都是克维尔的英雄。

——至死,他都与后来执掌莱顿的暴君没有任何关系。

三十年后的今天,莱顿仍然有人记得那位红发独裁者,克维尔也一直在歌颂那位蓝眼睛的英勇战士。

但没有人再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人类的记忆和历史是如此容易被篡改,修改后的记录中,他们从没有交集,只是两颗在天幕中同时出现的流星,在差不多的时刻闪烁天际,又坠向不同的方向。

布兰琪离开后,艾丹依旧坐在白桐庄园的废墟上。

他的手在无意识地清理一本看不清字迹的书,并不真为了修复什么,只是想靠一些事转移自己的注意,不要让自己再想着布兰琪那句话。

“老爷从来没有结过婚啊。”布兰琪如此笃定地对他说。

艾丹说不清听到这句话之后的感受,但能感觉某种激烈的情绪就像即将烧开的水一样翻涌,只等沸腾的那一刻冲出身体。

他的指尖突然碰到了冰凉的环状物。

艾丹低头看去。

风穿过断垣残壁,裹挟着雨水从四面八方向他吹来。

他手掌按上湿润柔软的土地,从一株废墟里冒芽的绿植上,摘下了一枚粘满水汽与泥尘的蓝钻戒指。

很快他又在不远处找到了另一枚。

他与安德里柯的结婚戒指。

那是曾经的他在万念俱灰下随手扔掉的东西,五十年后失而复得的时候,这已经是唯一能证明他与安德里柯曾有过亲密关系的证物。

艾丹抱着那两枚戒指,在雨中将它们擦干,戴到自己的两只手上。

一只尺寸刚刚好,另一只却大了一圈。

那一刻,他忽然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安德里柯。

但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在三十年前,被他亲手斩断。

在过去、现在、未来与之后所有轮回的时间里,他也许是家族的继承人、也许是强大的深渊领主、也许是令人胆寒的暴君。

无论哪种身份,都不会再与一个蓝眼睛的青年产生任何交集了。

艾丹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抹了下脸,是湿的。

“你没哭,”维勒说,“是我在帮你擦脸,弄醒你了吗?”

艾丹嗓音沙哑:“我分得清眼泪和水。”

维勒耸耸肩,意思是你自己承认的,不能怪我不给你台阶下。

他问:“你做噩梦了吗?”

正常情况下,艾丹是不愿把自己的心事暴露的,但维勒不是别人,他说:“我想起了我的遗憾。”

他从维勒手里拿过毛巾,捂在眼睛上,嗓音平静:

“安德里柯死后,关于‘洛汀’的一切都被遗忘了,没有人记得他,除了我,但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最多,只剩下一个安德里柯的名字。”

“但哪怕是哪一个虚假的名字,也被我自己亲手推开。”

他将毛巾拿下来,露出通红的眼睛,维勒沉默地听着。

艾丹说:“之后几百年我无数次反省,也许哪怕是最恶毒的骂名,我也应该绑上他来与我共同承担。”

就算是恶名,只要能让安德里柯与他联系在一起,那也是他们曾在一起的证据——他们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间里,最终留下了一点交集的痕迹。

维勒终于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艾丹通红的眼睛紧盯着这个替身,说:“当我毁灭图瓦城时,我要你站在我的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

他的模样与声音,都来自另一个已经消失的人。

“可以啊,”魔物一口答应,“你希望我用‘安德里柯’这个名字,还是‘洛汀’?”

艾丹还没有抉择出答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断了他:“发生了什么?”

维勒这会儿的身形又隐匿起来,他出去看了看,回来告诉他:“一位为图瓦贵族们做衣服的奴隶没来得及赶制好晚上的礼服,贵族的手下正打算砍了她和她女儿的手。”

艾丹吸了口冷气,暂时忘了自己的遗憾:“那你还回来汇报什么,快去帮她!”

维勒说:“可是我不会缝衣服啊。”

他说得如此坦然而诚恳,艾丹把毛巾摁在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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