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艾丹对安德里柯的第一印象确实还不错。
虽然他当时轻佻又无礼,带着一股要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狂傲劲闯进白桐庄园,但他过分年轻的脸让艾丹的怒气都发不出来。毕竟他自己十八岁时闯入对方国家砍翻一圈人,如果安德里柯只是狂傲了点,实在不算什么。
可惜第二次见面安德里柯对他做的事实在突破了艾丹的底线,也让他灭了与对方发展感情的心思。
本已认为他们之间除了痛苦的肉·体关系之外,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发展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性情冷淡又古怪的年轻公爵就变得对他百依百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得让艾丹有些不太习惯。
……也让罗莎有些看不下去。
“白桐庄园不缺园丁……”她欲言又止,“不需要您来打理花圃。”
安德里柯脚上的伤经过检查没有大碍,于是这人就闲不住地开始找事了。
艾丹明令他不许再招惹守卫——整个白桐庄园的守卫也经不起他折腾的,艾丹不想天天在医药费的账单上签字。
于是安德里柯就去折腾非人类了。
他拿着剪刀修剪花园里的苹果树,将繁茂的枝丫剪得光秃秃一杆,还觉得这么做很有道理。果树想要结出又大又甜的果子,必然得剪掉多余的枝干,才能把有限的营养全部供应到果实上去。
问题是,白桐庄园并不需要结太多香甜苹果的果树,这棵树是艾丹小时候种在这儿的,纪念意义大过实用价值,哪怕一颗果子不结,看它也是好的。
罗莎很想让他去祸害其他花花草草,但那些名贵美丽的植株安德里柯一个都不认得,反而怕剪坏了。
那就不让他做园丁的活好了,偏偏这是伊格纳索斯家主的吩咐,而安德里柯现在特别听艾丹的话。
艾丹表示:“一棵树而已,他修剪也是好意,让他去吧。”
——牺牲自己亲手栽种的果树并不好受,但如果不给安德里柯找点事做,他旺盛的精力实在让艾丹有些吃不消。
安德里柯一个人就能包办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艾丹吃饭穿衣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刚开始他被这么照顾还觉得十分贴心,但当罗莎准备好食物,很自然地交到安德里柯手里时,艾丹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无论罗莎还是西尼尔,他们在尽可能让艾丹轻松一点的同时,都会注意着不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被照顾,这是在保护他的自尊心,也是不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虚弱无力。
安德里柯却是不考虑这些的,他的所有举动都在完完全全告诉艾丹:你当个废物就行。
哪怕艾丹坚持下了床,坐在餐桌前用餐,安德里柯也会帮他把食物切成小块,送到他嘴边。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艾丹说,问他哪里不好,他也说不出来。
安德里柯伺候得心甘情愿,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他感到不自在,恐怕只能归咎于他自五岁以后就没让人近身服侍过,实在接受不来每一口都喂到嘴边的做法。
而且安德里柯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好像之前也曾长久地精心照顾过别人,他不着痕迹地询问,安德里柯说,弟弟妹妹小时候都是他这么养的。
……行吧,确实是在照顾五六岁小孩。
“那您为什么不让他再接任务呢?”西尼尔建议,和艾丹签订协议后,安德里柯自告奋勇地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灵翼崖巡视一遍。
艾丹想了想,又摇摇头。
“他的行为确实让我有些困扰,但我并不想让他走。”
他还是想留下安德里柯,哪怕忍受着尴尬和不自在,他也不愿意放安德里柯去更广阔的天地闯荡。
这很自私,安德里柯本应属于高山、湖泊和天空,但他把这个十八岁年纪最好的年轻人困在自己的庄园里,靠打理花园来消耗过剩的精力。
“我们的婚姻不会持续很多年的。”艾丹望着与罗莎争辩果树修剪的安德里柯,忽然说了这一句话。
西尼尔道:“老爷,异国联姻是不可解除的。”
“我知道,”艾丹出神地望着安德里柯的身影,“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离。”
……可那个时间不会太远了。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安德里柯尽可能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安德里柯与罗莎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等他祸害完果树,自己的手臂和头脸皮肤也被晒得红通通的。
这个天气对于克维尔人来说太热了,艾丹看到他放下工具,往庄园的西北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河。
或许是在诺曼堡留下的阴影,他看到安德里柯接触水就有些担心,拿起手杖想要跟过去,右腿却格外不听使唤,走两步就失去了力气。
西尼尔赶忙过来扶住他:“您要去哪里?”
艾丹不想让人来打扰,只说:“扶我到门口吧,我想走一走。”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太能走路了,不仅仅因为腿伤。医生没有当面明说,但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他的身体正在无可挽回地全方位衰败下去。
但他面上还若无其事,出门后婉拒了西尼尔的陪同,一步一步慢慢往河边挪去。
他过去的时候安德里柯已经脱掉了上衣,跳到水里。玩水的样子完全不像经历过生死战斗的战士,仍是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
艾丹看到他钻进河里,几秒后猛地探出头,金色的头发湿透了,晶莹的水珠一串一串滚落下来,一层透明的水膜包裹着他的身体,短暂抹去了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看起来如此强壮又美丽。
安德里柯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就看到艾丹在不远处定定看着他,那双冰川一样的蓝眼睛一下就弯了起来。
艾丹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对他笑着点头。
安德里柯又一头扎进水里,再出来时双手拢着什么。
“过来。”他在水里笑着冲他道,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招呼他过去看。
艾丹慢吞吞地挪过去,安德里柯很有耐心地等他走近,才炫耀似的抬起双手,捧着一汪清澈的河水献到他面前。
他手心里是一尾游动的小鱼,慌乱地四下游转,却怎么也游不出他的两个手掌。
艾丹不禁莞尔:“你要把它装起来养着吗?”用白桐庄园华贵的鱼缸里养这么一条随便捞上来的小鱼有点掉价,但他不在乎,只要安德里柯高兴就好。
安德里柯果然很开心:“那我可得多抓几条。”
艾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眼睛瞥到他漂亮匀称的胸腹肌肉,被水一淋,形状好像更饱满了……
“艾丹……”安德里柯的声音有些迟疑。
他“嗯”一声,收回视线,却看见安德里柯伸在他面前的手心里多了一抹红,小鱼一摆尾,便将那颜色抹开了。
但很快,又是一滴艳烈的红落进入。
艾丹忽然意识到,那是他的血。
从他的鼻子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被安德里柯接在手心。
怎么会这样?他茫然地想,难道是因为看了安德里柯吗?好尴尬,我居然光是看了他一眼就流鼻血了。
那捧水连同小鱼从安德里柯指缝间漏了下去,他捧住艾丹的脸,不停地抹他鼻子里流出的鲜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直到回了家,艾丹的血仍没有止住,渐渐地染红了一整块手帕。
当被浸透的布料无法再吸收水分,血开始往下滴淌时,他才终于确认了,不是因为看了安德里柯才流的血。
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起码没有那么尴尬了。
安德里柯请来了克维尔的医生。
“他手里救治过不下百名士兵,”他向白桐庄园的人说,“因为一次意外伤到了手,无法再负担战场上的任务,才被派到莱顿来。”
西尼尔有所顾虑,让异国的军医知道艾丹的身体状况也许并不是件好事,但艾丹自己答应了。
他笑道:“也许其他国家的医生能有不一样的治疗手段呢。”
但再好的医生也无法让他饱受摧残的身体恢复健康。
医生开了药,安德里柯一看便皱起眉头:“怎么都是止痛镇定的药物?”
“公爵大人,”医生说,“伊格纳索斯先生的身体已经到了只能使用这种药物的程度。”
安德里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需要服用多久?”他问。
“半年左右。”对方回答。
安德里柯说:“告诉我真正的时间。”
医生只好说:“大概两三个月。”
安德里柯迎着夏日明媚的阳光,他惧光的眼睛被灼得生痛,却不像一般人那样会自我保护地沁出泪来,还是干干的。
他把药单还给医生,轻声道:“去开药吧。”
“奥列格大人那里……”
“不用瞒着他。”安德里柯说,沉默几秒,又说,“麻烦你转告他,这一周我就不过去了。”
那医生与他并不熟络,更何况安德里柯的秘密在整个莱顿也只有奥列格和他两三个亲信清楚,所以医生不知道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点头答应道:“好的。”
安德里柯回到房间,罗莎正帮艾丹更换沾了血的上衣,他接手过来,轻轻换好了衣服。
艾丹的后背瘦得凸出明显的脊骨线,一节一节骨骼从后颈开始顶出皮肤,仿佛稍一躬身就会支出体外。
换上的睡衣松垮垮罩在他身上,精良厚实的布料上布满精致的纹路,那些对于正常人而言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绣重量,在此刻却让人担心会不会将他压垮。
艾丹现在已经没有一日三餐的概念,安德里柯每隔两小时给他喂一点汤水和糕点,全都放得温凉了才能入口,稍微热一点就会让他的喉咙有灼烧的痛感——艾丹自己没有说,是安德里柯看他吃东西时神情不对发现的,那之后他所有的食物温度都被控制在比体温略低的程度。
他吃了点东西,又服了药,躺下来睡了一会儿。
半小时后艾丹因为胸口的沉闷而喘不上气,冷汗淋漓地醒来。
“安德里柯。”他唤道。
西尼尔听到声音进来:“老爷,有什么事?”
他恍惚了下,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习惯了安德里柯的照顾,是西尼尔回应他时,他居然有些不适应。
但他很快定了神,说:“帮我安排一下,明天我要去春枢宫。”
安德里柯也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立刻表示反对:“你现在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艾丹上一次听到从白桐庄园到主城的路程被形容为“那么远”,还是他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拒绝带他去春枢宫的理由。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有趣,但现在的他没有余力露出更多表情,只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春枢宫了,需要交代一些很重要的事。”
“而且,你每周本来也是要去蒲公英街16号的,正好这一次陪我一起吧。”
“……”安德里柯没说他这周不打算去,在艾丹虚弱又带着期待的注视下,他沉默着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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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15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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