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走进房间时,洛汀正从柜子上收回手。
“拿出来。”艾丹说。
他们对峙几秒,然后,洛汀不情不愿地打开柜子,端出一碗绿乎乎的汤。
那天艾丹把他背回来,及时烧了热水让他洗澡换衣,但洛汀晚上还是四肢沉重,头也疼得厉害。
艾丹后悔不该与他那么胡闹,把他一遍遍摔在雪里,又是出汗又是受冻,肯定是着了凉。
临近过节,再找医生很麻烦,洛汀的妈妈按照当地土方摘来许多松枝松果,加了草药熬成这样绿乎乎的汤给他喝,说发几次汗就好得差不多了。
药汤看起来很恶心,泛着一股酸腻的味道,可想而知洛汀根本不愿意用。
艾丹只能盯得紧一点,免得他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把药藏起来。
手指贴了贴碗,感觉汤已经温凉了,他说:“我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洛汀幽怨地看他一眼,捧起碗。
艾丹盯他吃药是不会让步的,必须全部喝完,一口都不许剩,撒娇之类的手段一点用都没有。
洛汀捏着鼻子,将那碗汤一股脑灌下去,随即又反胃地呕了几下。
把空碗展示给艾丹看过后,他翻身上了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艾丹坐到床边:“我这里有糖,吃一点压一压苦味。”
洛汀不理他,他就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直到对方忍无可忍地从他手里抓过糖,一言不发地丢进嘴里,然后又缩回被子,整个人怨气冲天,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生病的人总会有些脾气的,艾丹不跟他计较。
叮嘱两句让他好好休息,他离开了房间。
赫兰在餐桌前裁衣,洛汀前两天带回来太多布料了,足够给全家置办好几套新衣,她还不太会缝制衣服,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分料。
看到艾丹从房间出来,她从活计中抬起头:“您监督洛汀把药喝了吗?”
艾丹总把洛汀当小朋友看,但面对比洛汀还小三岁的赫兰,他却不由自主地像对待一个大人:“是的,不过他好像有点生我的气。明明他很会照顾人,但轮到自己生病,却像小孩一样闹脾气。”
赫兰抿嘴,似乎有些想笑,低头剪去几根线头:“幸好有您看着他,我去劝他好好吃药,他是根本不听的。”
艾丹笑道:“洛汀是你的兄长,他不听话你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他们家养孩子还是太糙了,药熬好后送过去,其余的什么也不管。好像身体全由洛汀自己做主,家里人关心归关心,洛汀要是不愿意吃药,他们也不会太坚持。
艾丹只觉得自己是最操心的一个:“等我离开后,他要是还这样,你们可不能由着他任性了。”
赫兰的动作停下了。
她似乎十分吃惊:“您要离开?”
“当然,我是莱顿人,我总要回家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放下剪刀,直视他,“您不打算带洛汀一起走吗?”
艾丹一开始没理解她的意思:“带他……走?是让他送我到边境吗。”
他曾询问过洛汀能否为他联系一支莱顿的商队,让他以商人的身份混入其中,回到莱顿。
洛汀说不需要那么麻烦,他有办法安排艾丹回去。
没说是什么办法,但艾丹想他肯定要送自己到边境的,路途遥远,提前跟家里说一声也很正常。
赫兰更惊讶了:“边境?不不不,他告诉我他会跟你走,跟你回家,或者跟你去任何地方,你怎么能丢下他呢?”
她有些急,语速很快,但依然不是很复杂的语句,以艾丹的克维尔语水平,不存在误解或者听岔的可能——应该说是他的耳朵听清了,但意识尚未反应过来。
不过这样茫然也只持续了半秒左右,然后,仿佛浑身的血液都从四肢回流,聚集到胸口。他的心脏难以承受如此激烈的情绪变化,开始剧烈跳动。
“他要跟我走?”他开口询问时,嗓音无可避免地有些发抖。
赫兰却比他更加激动。
“您没有打算这么做吗?!”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用那双和洛汀格外相似的蓝眼睛紧紧注视他,“您没有想要把他带走吗?”
艾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强调这一点,但……怎么会没想过呢。甚至她这两句话说出口,他就能想起自己考虑过的洛汀在白桐庄园的生活,他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所有细节都在他脑海里。
可他又想到自己放弃的原因,艰涩地道:“他是你的家人,他应该留在你们身边。”
赫兰摇了摇头,绑好的头发微微散乱。
“……洛汀是不会留在家里的,他有他自己的去处,这是我们很早就有的共识。”
艾丹隐隐约约,意识到洛汀对他的家人说了什么样的话,而他的家人又接受了什么样的事实。
所以,他茫然地想,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为即将到来的分离痛苦难过?
“我以为,”他说,“你们不会希望我把他带走,我甚至不敢向你们提出这个要求,否则,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赫兰看着他,似乎在衡量这句话里有多少诚意。
最后她将桌上那堆东西推到一边,去倒了两杯热茶。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洛汀如果自己有了打算,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她把其中一杯茶放在艾丹面前,“我将我的紫罗兰挂坠盒送给他,算是兄妹一场的纪念。艾丹先生,我已经做好了很久很久都不会再见到他的准备。”
艾丹能听出来,她说的很久很久,应该就是永别的意思。
“我没有想要将他从你们身边夺走。”
赫兰抱着自己的茶杯坐下。
“但洛汀也并不属于这个家,”她眼里含着一点悲伤,却很平静地道,“我很早就知道,他很多时候并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他有另外的身份,另外的归宿。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在扮演我的家人。”
艾丹不太能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洛汀和尼克长得很像,一眼看过去就是兄弟俩,他又怎么不会是他们的家人?
莫非是他幼年时去了莱顿,与家人产生了隔阂,以至于无法融入家庭吗?
他没有发出询问,因为赫兰喝了口茶,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他意识到她打算告诉自己许多内容,而他只需要倾听。
“洛汀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但直到我出生后,爸爸妈妈才感受到为人父母的快乐。”她说,“因为我的哥哥,到三岁时都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像个木偶一样呆呆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失魂者。”
失魂者——被深渊诅咒、失去灵魂的人。
艾丹僵住了,一部分理智告诉他洛汀现在是正常人,会说会跑会笑,那种可能并不存在。但另一部分却不由自主地去想这意味着什么,洛汀在之前的轮回又里遭遇了什么。
赫兰继续道:“爸爸妈妈耗费了很多心力来照顾他,包括我,从会走路开始就承担起照看哥哥的责任。”
出于女孩子的敏感,她发现洛汀并不是不知人事,而是不太理解他们的言语与行为。幼小的她无法准确描述这种状态,只觉得她的哥哥好像藏在人类的壳子里,安静地观察这个世界,没有把握前就不付出任何行动,所以看起来总是呆呆的样子。
“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都是有自己想法的。”她这样说道,“在我出生前他一点不会说话,而当我第一次喊出‘妈妈’后,他很快也跟着开口了,把妈妈高兴坏了。”
可是很快父母便发现,比起学会,洛汀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模仿对象——他在模仿赫兰的一举一动,学习怎样当一个人类的小孩。
这种形容让艾丹毛骨悚然,仿佛看到一个类人的生物在极力模仿人类的行为。
“这种异常持续了一两年,之后洛汀学东西的速度越来越快,言行举止也越来越正常,并且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许多技能。”
家里尽量忽略他的不对劲,毕竟洛汀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个过于沉默寡言的孩子。
直到他12岁那年。
说到这里时,赫兰抱紧装了热茶的杯子,捂在胸前,脸色因恐惧而微微发白,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那一年尼克7岁,而洛汀已经和正常人无异,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哥,所以尼克从小就喜欢黏着他。”
“有很多孩子的家庭,本来就是年纪大的带着年纪小的。洛汀承担了照料尼克的职责,闲暇时候就会带他到处玩耍。有一片树林他们经常去,大人都不觉得有危险,完全没想到那里会出现魔物。”
艾丹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12岁的孩子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就算遇到单个的弱小的魔物,也几乎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但洛汀还活着,不光他活着,尼克也活得好好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击败了魔物,保护了自己和弟弟,对吗?”
“是这样没错,”赫兰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艾丹发现她仍沉浸在恐惧中,终于意识到,她害怕的并不是遭遇魔物这件事,“但洛汀处理魔物的手法,非常、非常地残忍。”
大人们赶到的时候,雪地已被魔物的血染成了大片大片的紫黑色,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枝梢上挂满了滴血的肉屑。
而洛汀在不远处,用一把按常理来说只能分割小型动物的匕首,将那头一人高的魔物切成了满地碎肉。
他很认真、很专注,甚至不认为这是需要避开小孩子的场面,一边切割尸体,一边还能给尼克讲故事,就像母亲一边做着饭一边给孩子唱摇篮曲。
父亲把他手里的匕首夺下来,将他从尸块中拖到雪地里。
洛汀没有反抗,只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仿佛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让他继续分尸,他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在雪中砸出一个个漆黑的坑洼。
尼克已经吓到哭都不会哭了,赫兰也说不出话,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洛汀终于察觉到自己似乎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又看看家人的眼神。
魔物的尸体散落了一地,深色的血混着融化的雪流成了蜿蜒的河,他看起来才像那个站在血泊里的怪物。
冰蓝的眼瞳映出亲人惊惧的脸庞,他把每一个人都看了好一会儿,那几分钟的注视漫长得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然后他转身,带着一身魔物的血、两手空空地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
赫兰以为那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洛汀。
“但五天后,一个黑发黑眼的男人把他送了回来。”
艾丹脱口道:“白先生?”
他曾问过白先生如何与洛汀相识,对方说,洛汀12岁那年在森林里迷路,他将他送回了家。
具体的经过白先生没有多说,他也没有问。
此时此刻,艾丹忍不住想,他当时遇到的洛汀一定很狼狈,像只被族群赶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幼狼。
“洛汀也带你认识了那位先生?”赫兰并不意外,“他真的是位很有智慧的人,和爸爸妈妈谈了一个下午,然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洛汀回到了我们的家庭,继续扮演一个好兄长、好儿子。”
“我跟尼克都受到了惊吓,高烧不退,白先生治好了我们,尼克年纪小,把什么都忘记了。可我还记得一点,我问他,洛汀会伤害我们吗?”
那位温和又带着些许威严的男人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说:“他不会伤害你们,但他也不适合留在你们身边,他有自己的去处,终有一天合适的人会带走他。”
“到那时,他就不再是你的哥哥,也不是你父母的孩子,他将彻底舍弃现在的身份,成为另一个人。”
“所以,”艾丹说,“你觉得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赫兰泛红的眼定定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想那个人一定不会在乎他是怪物还是人类。如果你在意这个,那你就不是洛汀要等的人。”
艾丹被她简单粗暴的逻辑逗笑了。
“这就是你把他的过去告诉我的原因?”
看到对方点头后,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水。
那一团冰凉顺着喉管一路坠进胃里,杯子放在桌面上,发出一点声响。
他噙着笑,很温和地说:“请允许我问一个,有些失礼的问题。”
赫兰局促地坐直了身体,她感觉艾丹的气场产生了一点变化,说不出什么样的变化,但桌上氛围已不再像闲聊,变得压抑又沉重。
“你刚才一直在询问我是否会将洛汀带走。”通常情况下,艾丹干不出用自己身居高位的气势,向一个11岁的小女孩施加压力这种事,但现在情况特殊,不讲究这个,“我想知道,你反复确认这一点,是因为关心他,还是只想要摆脱这个不太正常、让你极度恐惧的哥哥?”
赫兰与洛汀相似的蓝色瞳孔骤然缩紧了,她不知所措地张开嘴,又在艾丹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有些害怕地噤了声。
艾丹见她不回答,又说:“我知道这个问题太尖锐了,但很抱歉,我必须要知道答案。如果你的回答是后者,我还想知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一家人都持这种态度?”
他静静地注视女孩,这个答案很重要,又不是那么重要。洛汀自己可能都不在意,如果发生在艾丹身上,他想他也不会太执着于向家人讨一个说法。但洛汀遭遇了这种对待,又恰好被他知道了这些经历,那艾丹就一定要逼出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不愿意就这么算了。
许久,赫兰道:“我爱他,爸爸妈妈也爱他。”
她的嗓音变了调,有可能是被吓到,小女孩流下了眼泪,抽抽噎噎起来:“这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装作看不到他的异常,我曾听爸爸对妈妈说,有的人上辈子是其他生灵,这是第一次做人,所以保留了很多以前的习性,要过很多很多年才会适应人类的身体。他劝妈妈不要着急,把洛汀当成小动物,慢慢教慢慢养就可以了。”
“但那件事发生后,我真的很害怕,洛汀好像没有对危险的认知,也不懂残忍的含义。在白先生开药前我一直做噩梦,梦到他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我们,把爸爸妈妈,把我和尼克,都切成一块一块,散落得到处都是……”
她双手捂着嘴,恐惧又痛苦地压低了声音,不让哭声泄露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洛汀永远是我的哥哥,但我也真的不希望他留在家里,他存在于我面前一天,我就会做一天噩梦。他切碎那只魔物的时候,表情和在家里一模一样,我看到他就会想起那副场景,怎么都忘不掉……”
艾丹递给她一条手帕,也许应该愧疚,他把一个小女孩逼到这个地步,可他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该道歉,但并不后悔问你这个问题。”
他思索了片刻,说:“你的想法很正常,换作是年幼无知的我看见这一幕也会很害怕,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
“我会带洛汀离开,”他看到赫兰抹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也无所谓,她的坦白让他难得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如果他是个正常人,我会好好对他、教导他、照顾他,让他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生。如果他是个善恶不分的怪物,我也会把他关起来,锁在家里,好好供养他,不让他出去害人。”
……好像是很正常的承诺,但内容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
在赫兰回过味来前,艾丹又道:“关于你的梦魇,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给你一点安慰——其实洛汀处理魔物的手法,在专业人士看来是很正常的。”
她吃惊地抽噎了一下,睁大红肿的眼睛看向这个漂亮的红发青年,他看起来秀气又文雅,行为举止明显受过严格的教导——就像一家人对洛汀的异常视而不见一般,他们假装看不出艾丹出身高贵,忽略他出现在黎松镇这种地方很可疑这件事。
现在,艾丹就带着那高雅的气质,轻描淡写地说道:
“魔物这种从深渊中诞生的怪物,没有理智没有弱点,只是一团力量的化身。它们没有要害,不会死亡,哪怕砍掉一部分躯体,断肢也可以重新聚合起来,过段时间就会恢复行动力。”
“如果没有净化的圣水,那么处理它们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切成小块,越碎越好,让深渊的力量分散得无法聚合。这样,尽管污染仍旧存在,至少不会再出现新的魔物,让战斗无休无止。”
赫兰忘记了擦泪,呆呆看着他。
艾丹对她微笑起来。
“洛汀的处理方式很正确,他或许确实有怪异的地方,但在遭遇魔物的那一刻,他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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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17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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