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17重来

命运如此奇妙而又无常,距离艾丹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得知圣印上图案的含义,至今已有十多年。

原以为至死都不能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就在他放弃圣印家族责任的这一刻,命运将除父亲之外第二个知道答案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安德里柯甚至没意识到他说出了什么。

对于他而言,莱顿语也是外语,他现在看文书还磕磕绊绊的,三行字都读不下来,已经习惯了一眼看过去整张纸上的内容零零碎碎,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单词。

所以他看到艾丹画出的那个图案,没有发现那是一种陌生的文字,他只是认得,然后念出来,如此简单。

过了几分钟,他才从艾丹的反应里感觉到异常。

“你怎么了?”

车里嵌了一枚镜子,艾丹看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安德里柯一定是以为他的伤病又发作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实在不正常。

艾丹用最大的力气抓住安德里柯的手。

“我没事,”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你认得这个图案吗?你见过它?”

他强行把安德里柯的手摁在了纸上,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力气,安德里柯被磕痛地皱了皱眉,将目光从他脸上转移过去。

然后他的表情也变了。

“这个字……”安德里柯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不,这个图案,我明明不认识它,怎么会……”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当专注精力去看时,那又是一个陌生的图形,根本不是他所学习过的任何文字。

鲜血从艾丹鼻子里涌出来,是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太激烈的情绪。

“你一定见过圣印,见过那位神明留下的痕迹。”

“什么?”安德里柯没反应过来,这也不能怪他,任谁被血抹了半张脸还死死抓着自己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都会吓一跳的。

艾丹想解释,但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他越急越说不出话。几次尝试深呼吸后,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安德里柯胸口的衣服。

瞪着那团逐渐染开的血迹,艾丹眼前开始出现许多艳丽的色块——中毒后他经常会看到许多不属于现实的东西,他知道那些是假的,却无法摆脱这幻觉。

不,等一下,他还没有问完,他还没有得到答案——

不断闪烁的色块占据了整个视野,艾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连安德里柯的脸庞都看不清了。

他扑在安德里柯身上,又脱力地滑下去,所有声音开始远去。

身体变得十分轻盈,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疼痛都消失了。艾丹感到温暖和舒适,仿佛整个人都飘在空中,脱离了那副沉重虚弱的躯壳。

当他低下头,竟能看见自己的整个身体。瘫软在安德里柯手臂间,像一块破烂的布料。看起来精致华美,实际上被蛀出无数孔洞,血液与生命正从那些细小的洞里漏出去。

他的头垂了下来,一缕红发卷在脸侧,口鼻里涌出的血顺着下颚滴落,可艾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没有痛苦,没有病痛。如果就这样放弃,他再也不必承受那些折磨了。

但想到圣印,艾丹又蓦地涌起强烈的不甘——他还有没有说完的话,还要告诉安德里柯关于圣印、关于轮回、关于时间之神的重要的内容,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他试图重新掌控身体,突然,一股奇异的拉扯感传来。

马车已经远离主城,那股力量似乎就是从春枢宫的方向传来,倘若现在他还在城内,也许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就算现在,艾丹也感觉自己被控制着,不由自主地想放弃身体,飘往主城,去到那个在不断吸引他,让他回归的地方……

浓烈的血色一点点漫上来,想要将他吞没、消化、熔炼成为某个庞大存在的一部分。

忽然间一片暴烈的风雪汹涌而来,盖过了蔓延的血色,拉扯的力量随之一轻,冰块破碎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清脆又细碎。

艾丹在凛冽的冰雪气息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安德里柯怀里。

安德里柯的嘴角有血,他迟缓的意识因此惊了一下,伸手去碰。

“我没事,”安德里柯示意他看自己手边的空瓶,“是你的血,刚才我嘴对嘴给你喂药粘上的。”

艾丹想起他刚才确实“看见”安德里柯把他抱坐起来,擦脸喂药。

那些药是克维尔研制给战场上的士兵用的,能暂时压下所有伤痛,当然副作用也很大,不过艾丹现在就不必在乎那些了。

他伸手勾住了安德里柯的脖子,手臂软绵绵地没力气,安德里柯顺从地低下头来,与他双唇相贴。

艾丹舔去他唇上干涸的血,声音很哑,近乎气音:“我刚才,好像意识都离开了身体……”

那种状态不像活着,大概离死也只差一点点,安德里柯冰蓝的眼睛近在咫尺:“我知道一些被判定无救却又最终撑过来的人,他们的感觉就像你一样,好像意识脱离了身体,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

鼻尖轻轻蹭过他的脸:“艾丹,你一定是很想活着,才能坚持下来。”

艾丹并没有感觉自己的求生欲有那么强,在那个一念之差就能决定生死的时候,他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

至于后面的所见,濒死时看到什么都有可能,那股奇异的拉扯感或许是他对春枢宫最后的执念。

他没空深入探究这个,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安德里柯为什么能认得圣印上的文字,但他自己好像也不清楚。

直到他们回到白桐庄园,换了衣服,洗漱完躺上床,安德里柯才有了一点头绪。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12岁那年,误入过一片迷雾森林吗?”

艾丹点点头,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安德里柯笑了:“对,我就是在那里获得了夜视的能力,最终走出了森林。”

但他之前讲得太简略,毕竟当时他们还在诺曼堡,危机尚未解决,关于他小时候的奇遇只是顺带一提。

现在,安德里柯一边回忆,一边将想起来的细节告诉艾丹。

“我已经忘记为什么会走入那片森林了,好像是和家人闹了矛盾,总之,12岁的我两手空空地跑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出路了。”

“走着走着天也黑了,并且再也没有亮起来过,我不敢停下,只能继续摸黑穿行。”

没有光亮,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摸索四周的环境,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想到有可能再也走不出去,再也见不到亲人,尚且幼小的心也被绝望所笼罩。

就在他无声地抹着眼泪时,隐约看见了一丝光亮。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骤然见到光明,眼睛很容易被灼伤。但那丛光温暖而柔和,即便直视也没有半点不舒服。

他走过去,看见那是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发光的图案。

“圣印?”艾丹能够确认了,绝不会有错,安德里柯的确是见过另一个圣印的。

“我那时候可不知道什么圣印,”安德里柯说,“但能感觉到它很不简单。”

他试图触碰那个发光的图案,却怎么也碰不着,不仅如此,以图案为中心似乎笼罩着一层他看不见的墙,明明能看见后面有路,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现在安德里柯知道了,那其实是一层封印,就像春枢宫的封印里是圣泉一样,他所见到的印记后面,应该也封印着什么东西。

但12岁的他一无所知,折腾了很久都没有进展后,他躺在那个会发光的图案下,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黑暗中的所有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需要照明便能轻松行走在这片迷雾森林里。

安德里柯:“我出去之后,没有将这份经历告诉过任何人,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看见的东西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绝望之中的想象。”

可他的眼睛从此能够夜视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不知有没有特殊因素,他后来再也没有迷路过——比如被林恩的手下丢在洞穴里,就算没有及时跟上对方,他也能根据来时的路倒推出离开的路线。

现在他还能认出圣印上的文字,不止如此,他拉过艾丹的手,略一思考后,在他手心里画出另一个图案。

“这个字是‘梦’,”他说,“是我见到的那个圣印上的内容。”

艾丹看着自己的掌心,过了很久,他做了决定:“你要写信回去,将这件事报告给克维尔女皇,这非常重要,也许关系着整个世界的命运。”

他尽量简略地将关于轮回的内容又说了一遍。

安德里柯得出了与林恩同样的结论:“这太荒谬了。”

艾丹说:“在你告诉我你的奇遇之前,我还能将这个预言当做一个传说故事,但现在你证明了,那位神明真的存在。”

“祂就沉睡在那片森林里,当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走到崩毁边缘时,祂会再一次重启时间,让一切重新开始。”

安德里柯看起来还是不愿相信,这个反应也算正常,艾丹从没指望有人一下子接受。

可他现在也没时间慢慢劝解了。

“你亲眼见过那个图案,这是除从春曦女神那得到的预言之外唯一的线索。你一定要重视起来,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他几乎在恳求安德里柯。

如果他说为了世界,安德里柯不一定会放在心上,但艾丹说为了他,安德里柯看着他,冰蓝的眼眸颤抖了两下,然后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来,说:“我马上就去写信,让人加急送回克维尔,最多一个星期,女皇就会给出回复。”

这封信被艾丹动用了伊格纳索斯的关系,连夜寄了出去,从莱顿飞往遥远的克维尔。

安德里柯等到信件出手,再也无法撤回之后,便是一脸“我疯了”的麻木表情。

“希望女皇不会以为我是个疯子。”他说。

毕竟靠艾丹祖上流传下来的仅有几个人知道的“真相”,结合他小时候的奇遇,就说这个世界可能要完蛋,还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神身上,实在荒唐极了。

艾丹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于是安德里柯干脆地放弃了思考:“算了,这种难题丢给女皇去解决吧。”

这样说着,实际上他现在也无法思考别的事了,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又扯到轮回上。没有办法,他们谁也不能忽略这件事。

“如果时间的轮回是真的……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等到下一次重启,这次轮回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覆盖,所有的努力都不复存在了。”

他年轻的面孔难得露出了茫然神色,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战友。

那些与魔物战斗付出生命的人,他们无疑是最勇敢的英雄,可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里,他们也许就一遍遍地重复着惨烈的死亡,而这种牺牲毫无意义。

艾丹躺在床上,红发铺散一片,他抬手碰了碰安德里柯的眉眼:“不管被抹去多少次,起码此时此刻,我们的存在是真实的。”

安德里柯怔怔看着他,眼瞳被艾丹手上的钻戒映出一片细碎的星光,他因为失神没察觉到难受,但双眼依旧因不适沁出水光来,看起来有些可怜。

艾丹对他带着湿意的眼睛心软了:“往好点想,也许在其他轮回里,有些糟糕的事没有发生。比如我很健康,我的父母也活得很好。”

安德里柯眨了眨眼:“那我们可能就不会认识了。”

“………”艾丹无法反驳。毕竟他跟安德里柯的相遇源于自己极其抗拒的联姻,如果父母健在,或者他自己当时的状态好一点儿,都不可能接受克维尔的安排。

他跟安德里柯,就好像星空中相隔万里的两颗流星,在亿万年的光阴里偶然相逢,短暂地同行一段路程,又将坠向不同的方向。

“我会去克维尔的,”他说,“就算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也会去克维尔、去黎松镇、去找你。”

这明显就是在哄他了,如果不是父母的意外,养尊处优的伊格纳索斯家小少爷,干什么想不开跑到那种苦寒之地,找一个陌生的克维尔少年。

安德里柯没有挑破这一点,反正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假想一下罢了:“找到我之后做什么?”

“跟你到你家里去,连哄带骗让他们相信我会对你好,把他们家儿子弄到莱顿来。”

“然后呢?”安德里柯饶有兴致地问,“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艾丹干脆地否认了:“真是想得美,我只会铸一座高塔,把你关在里面,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许见。”

“太残忍了,”安德里柯的语气夸张得好像亲眼见到艾丹把一个少年锁在不见天日的塔里,“如果你还是十八岁去克维尔,我那时候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艾丹冷笑:“不止如此,奥列格要是让我不痛快,回来我就要拿你出气。你要是惹我生气,我也会去找他的麻烦。”

伊格纳索斯老爷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因为一个嘴臭的家伙迁怒无辜的少年已经很过分,而这个少年只要稍不遂他意,就要攻击人家母国的外交机构。安德里柯代入了一下单纯、天真、无知的自己,便觉伊格纳索斯老爷漂亮的面孔也可憎了起来。

艾丹夜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略为心虚地打断安德里柯的抱怨。“那你呢?”他问,“如果是你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安德里柯安静了一会儿,说: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是来了克维尔,又受了重伤的话。我会去救你、照顾你,不让你的腿伤加剧。”

艾丹感到眼睛有些发酸:“没有其他重要的事了吗?”

就算是他,也要先考虑剿灭那群强盗,保护他的父母,还有提醒卡伦家主小心林恩。将伊格纳索斯和莱顿都安排妥当了,他才有可能想到安德里柯。

安德里柯想了会儿,摇了摇头:“我的家人到现在也过得很好,我没什么遗憾的事,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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