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轻缓飘落,每一片都带着不符合雪花体积的沉重分量。
艾丹感觉自己要被这些雪完完全全盖住了,他艰难地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点不属于雪国的颜色。
紫黑色的裂纹遍布远方的天空,那不详的色彩扭曲了他的视野,多看一会儿眼睛就要出现问题。
他闭目缓了缓,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安德里柯站在不远处,他身上没有一点雪,突兀地存在于这方天地,却又好像和背景融为了一体。
“这是梦吗?”艾丹喃喃地问,又不确定地否认,“可我没有见过这种装束的你。”
安德里柯穿着克维尔的冬季制服,深色毛领衬得他肤色格外苍白。
在莱顿他没有做过如此打扮,但的确这样厚重的服饰更适合他,挺拔而年轻的军官,锋利得像一把刀。
安德里柯走近几步,挂着银链的长靴在雪中踩出簇簇的声响。他问:“你想活着吗?”
艾丹茫然地看着他,安德里柯又问了一遍。
“这是什么问题……”他有些想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活着。”
虽然已经接受命不久矣的事实,但看到每天升起的太阳,庄园里生机勃勃的花草,树上结出的果实,他都会生出眷恋。
就算可以坦然接受死亡,但可以活着的话,当然还是活着更好。
安德里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垂目思考的神情安宁又温柔。
艾丹没能多欣赏一会儿,因为周围雪的味道忽然变得锋利而具有攻击性,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迷茫的头脑倏然清醒:“你在哪里?”
安德里柯现在应该还在克维尔才对,可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现在就在白桐庄园,就在他的身边。
从露易丝家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混沌的意识只能隐约感知到罗莎他们在照顾自己,又有人在商量关于他后事的安排,他不想管,也无所谓。
但此时他迫切地想要醒过来,因为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危险正在接近。
安德里柯没有回答,他依旧安静地垂着眼睛,很慢很慢地摘下了手套。
艾丹看到,他手里有寒光闪烁。
那寒光直冲他的胸口而来。
“唔!”艾丹猛地睁开眼,久病无力的身体只在床上弹动了一下,就被人死死按住了。
冰冷的锋利的气息不断钻入鼻中,艾丹在昏暗烛火下看到那双冰蓝的眼睛,它们被一层雾蒙住般朦朦胧胧,不带任何情绪。
他的嘴被捂住,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
艾丹没有想过临死前,安德里柯还会再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他已经没有威胁了,这样的折磨只是单纯的凌辱,艾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等到他因窒息而脱力地瘫软下来,安德里柯将他无力反抗的双手按在头顶,捏着他的下巴,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艾丹甚至没有力气吞咽,那东西顺着舌头滑下去,堵在喉咙,噎得他双目翻白,失去了意识。
雪地里,安德里柯将一把刀捅进他胸口,苍白的脸上溅到许多血点子,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刀锋一别,横着拉开了胸膛,露出血淋淋的内脏。
被活生生开膛破肚的痛苦让艾丹发出惨叫,但随之涌上来的血堵住了他的声音。
他又醒过来,发现嘴里确实都是腥甜滚烫的液体。
安德里柯撑在他身上,抬起左手,手腕上被划开一个口子,他吮了一口。
然后俯下身,将自己的血喂进艾丹口中。
艾丹微弱地挣扎了一下,血水顺着嘴角淌到脸侧,又被固定住脑袋,一动不能动。
在热血的浸润下,堵在喉咙里的硬物被慢慢化开了,和着血滑入食道。
他想起上一次安德里柯如此对待他时,他和着血咽下的那口冷茶。
强烈的恨意与极度的愤怒再一次席卷了身心,艾丹喉结本能地动了一下,咽下那团滚烫的东西,像吞下一枚火种。
下一秒,他被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袭击,身体内部燃起炽烈的火,那种疼痛超出了人类的承受程度。
他没能发出一点声音,瞬间昏死过去,重新坠入被开膛破肚的梦中。
艾丹扑倒在雪地里,身下漫开大片大片的绯红,被融化的雪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他挣扎着在雪地里爬行,流出的血随着他行动的轨迹将雪烫开一条猩红的路。
安德里柯踩着他的血走过来,将他翻过身伸手一掏,一颗发黑虚弱的心脏就被硬生生拽了下来。
艾丹动弹不得地看着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被他捏在手里,安德里柯只是看了一眼,便丢在雪地。
然后他将一颗金色的水滴一样的东西放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
金色水滴迅速长大,填补了他心脏的空缺。
但那绝不是一颗真正的心。
一接触到他的身体,艾丹就感觉它在腐蚀自己,他肚子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那个东西好像在吃他的内脏,他的血肉在被慢慢地融化。
他说不出成句的话,只能像被活吃的猎物那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安德里柯按着他的额头、压着他的手脚,不让他有大幅度的挣扎,他的血把雪地染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
身体里的那团火烧到了四肢,恍惚间要将他连灵魂一并焚烧殆尽。
但他不甘心。
恨意在他被疼痛占据的意识中疯狂翻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思考能力了,只有这强烈而直白的情绪支撑他维系最后的清醒。
喉咙里发出不像人类的荷荷声,艾丹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质问对方:“为什么?”
安德里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说,“如果你能抗过去,再向我寻找答案吧。”
艾丹瞳孔骤然缩紧,他呛咳出一口血,发抖的身体在又一阵猛烈的抽搐后沉寂了下来。
带着困惑、不解与愤恨,他在灭顶的疼痛中停止了呼吸。
*
“这是什么?”
“我的一滴眼泪。”白先生说,他手中托着一枚悬浮的金色物体。形似水滴,流转着黄金般的光华。
安德里柯:“神也会流泪吗?”
白先生轻轻道:“人类会因情绪变化而流泪,而这个东西承载着我如同人类一般的感情,我想按你们的标准,这就是一滴眼泪吧。”
他示意安德里柯接过那滴神之泪,拿在手里时它是温热的,好像刚从眼中流淌出来。
安德里柯很好奇,却不敢多问。
“我说可以解除你的诅咒,”白先生说,“但实际上我对深渊的力量束手无策,它是与我的存在截然不同的事物。被深渊带走灵魂的人哪怕在新的轮回里也无法重新变回正常人,他们的身体只会成为没有灵魂的空壳。”
安德里柯呆了呆:“那……”
白先生温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疑问:“我并没有解除诅咒的办法,只能强行让它不存在。这滴泪可以给你一次新的生命,给你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安德里柯沉默片刻,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在您重启的轮回里,艾丹·伊格纳索斯的人生轨迹是什么样的?”
“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吗?”白先生似乎也对他很熟悉——经历过太多次轮回,他应该看谁都很眼熟吧,“他的生命很短暂,在所有的轮回里,都没有活过二十五岁。”
安德里柯身体僵住了,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给艾丹,”当他问出来时,表情已经没有太多动摇了,“能不能,让他从此健康地活下去?”
*
安德里柯抱起艾丹的身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体温也在逐渐散去。
让他躺在自己腿上,艾丹的脖颈无力地向后仰去,双眼涣散无神。
他满脸都是血,但也都不是他的血。
安德里柯抬起左手,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尚未凝固,但已经没有多少血流出来。
他左手持刀,在右手腕同样的位置割开同样的一道口子,新的血涌出来。
然后就像刚才一样,他吮了一口血,俯下身喂到艾丹口中。
*
“在我回答之前,”白先生说,“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安德里柯看了很久角落里的一粒浮尘,才说:“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骗局,克维尔让一个将死之人与他联姻,没有诚意,还充满了算计。”
“当时我刚刚被诅咒,心理产生了很大变化。表面上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接受了女皇的任务,愿意为克维尔赴死,可实际上我真的很不甘心。我这么年轻、这么厉害、我是家人的骄傲,也是克维尔的英雄,现在却要我换上另一个身份,以一种难堪的方式耻辱地死去。”
“可我不能露出不满,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有多么崩溃,我希望到最后在女皇和其他人眼里,我都是个英勇无畏的战士。”
安德里柯的目光转回来,冲白先生笑了。
“但我根本没有那么坚强,我很害怕、也很痛苦。艾丹不是克维尔的人,只是我的任务对象,我无需把我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我可以把我最负面的情绪倾注在他身上。”
“于是我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
他平静地说完,很久没有出声。
白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安德里柯与其是告诉他原因,更像在一点点地剖析自己。
直到漫长的沉默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曾经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我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都会唾弃,可我当时什么都不在乎。我无所谓艾丹的想法,也无所谓他会不会恨我。我像个怪物一样肆意妄为,根本不考虑后果。”
“直到奥列格说漏了嘴,我知道了艾丹在克维尔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了他会被盯上的具体经过。”
洛汀曾经生活在黎松镇,那是艾丹守护过的地方。他的父母被克维尔的强盗所杀,但他在复仇时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本心,去保护克维尔的普通人。
“而我只是披上了安德里柯的身份,就如同裹上一层伪装,可以因为他不是克维尔人,就毫无负担地伤害他。”安德里柯说,“即便当时有苦衷,这也是不可原谅的事。”
白先生道:“所以你是想弥补他吗?”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安德里柯说,“很抱歉,龙神大人,我辜负了您的帮助。”
白先生只摇了摇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我必须告诉你。”
“这滴泪承载着我的感情,也蕴含了太多我的神力,你因为在之前轮回中一直受到我的庇护,可以承受我的神力冲击。”
“可是对于除你之外的所有人,这份力量足以将人类的意识瞬间摧毁,少数意志坚强的人或许可以坚持得久一点,但最终也是受尽折磨而死。”
他的语气平淡,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
梦境里,艾丹的胸膛敞开着,被填进去的神之泪化成了金色的液体,在他的胸腔沸腾翻涌。
内脏与骨骼被缓慢溶解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维持稳定的人形,艾丹不再发出声音,他安静地躺在雪里,好像在等待自己被完全融化成一滩血水。
但当安德里柯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中又迸发出一丝强烈的情绪。他没办法动弹,却依旧神志清醒、不肯放弃,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安德里柯说如果他能抗过去,会给他答案,艾丹想,那他就当自己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吧,反正他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
“但你如果真正下定了决心,将这个机会给他。”白先生说。
安德里柯看着他。
龙神道:“你的血可以化解神之泪的毒性。”
“在你的灵魂世界,可以保护他的灵魂不被我的神力伤害。”
“最后,需要他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意愿,抗过最初融合时的痛苦,但这依然不够,你需要想方法确保他的意识清醒。”
“据我所知,爱恨是人类最强烈的两种感情。”
安德里柯思考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他说,“但我知道怎样让他恨我,这可简单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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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21神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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