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3.22回归

艾丹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洛汀出事后,他想过各种可能,但真相依旧比他所有的设想都更加糟糕。

恍然间有无数记忆从他眼前流淌而过……他不是第一次进入洛汀的灵魂世界,这一片纯白的世界,他曾经在这里行走,雪花压得他双肩沉重不堪,他抬头就能看见遍布紫黑色纹路的天空——艾丹又抬头,发现天空现在是被一层淡淡的血光笼罩,像半透明的罩子,将洛汀连同他这一片小小的世界扣在里面。

他被保护着,也被囚禁着。

“所以……是因为我吗?”

他的声音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但洛汀依然听清了。

轻轻笑了笑,他说:“除你之外,还能谁能一句话就把我赶回深渊?”

雪山轰然崩塌,艾丹瞬间痛苦得无以复加。

“如果我知道那句话会让你……”他说,“我绝对、绝对不会说出来。但我不知道,洛汀,我真的不知道!”

洛汀没有动容,他也没有看艾丹的表情,脖子上的锁链似乎有些重,他难以支撑地垂下了头颅。

“你是可以保留自己记忆的,”他慢慢地说,“普通人只能承载三次轮回的记忆,多了就会混乱,你没有这个顾虑。每一次时间重启,所有人的记忆会清洗,但时间之神的神力也无法影响到你。”

“所以,”他的语气平静且冷淡,“你是主动放弃了保留之前的记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本可以自一开始就了解一切,可你自己舍弃了真相,宁愿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或许是之前轮回里的经历太痛苦,你不想记得那些事。或许是拯救世界的压力太大,你承受不住……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们曾经聊过时间重启后,如果能保留记忆,我们会做什么。你说会来克维尔找我,而我说我会在你遇到危险时救你、照顾你。”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这种情况想说点没有攻击性的话都很难,最后只是耸了耸肩:“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他好像原谅了什么,又好像放弃了什么:“虽然你最终来克维尔的原因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但我还是做到了曾经的承诺。对你,我已经问心无愧。”

他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令艾丹感到恐惧:“我还可以想起来吗?如果我想起来,我还能让你回归正常吗?”

“我不知道。”洛汀安静地回答,“当你选择忘掉一切进入轮回时,你就抛弃了和我相遇的那个自己。如今,你也不过是将我一并抛弃罢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要保留这些东西。”他摸了摸手腕上的镣铐,“也许在你的潜意识里,依然认为我是你的东西吧。一个不需要尊重、可以随意对待的祭品。”

艾丹想说他并没有这么想,甚至不知道洛汀在说什么,但他不能这样说。因为按洛汀的说法,是他自己放弃了之前的轮回里的记忆——与对方相关的记忆。

他怎么会这么做?他怎么能这么做!

“给我一点时间。”艾丹竭力保持冷静,道,“我一定弄清楚原因的,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被困在这里。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事和我许下的承诺……都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从梦里醒过来,天还没有全亮,但已经能看清摆设。

房间里清清冷冷,世界一片寂静。

看到窗外稀薄的天光,艾丹霍然生出一种悲抑的、被无情抛弃的绝望心情。

洛汀还躺在身边,仍是他睡前摆好的姿势。双眼半睁半闭,没有神采的空洞。

艾丹猛地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抱住,直到听到对方轻缓的呼吸才慢慢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点。

这个时间点一定发生过让他很难过很痛苦的事。

把头埋进洛汀颈侧,他已经感觉不到那股冰雪的气息了,但挨着洛汀的身体仍然能给他些许安慰。

“我会想起来的,”他低低地说,“再痛苦再不堪的记忆,我也不会舍弃它。”

他收拾好自己,七点的时候有人送来早餐与他需要的装备,并告诉他马车已经准备好,就停在旅馆门口。

艾丹将写好的信交给对方,让他寄到白桐庄园。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在克维尔的旅程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我和我的小恋人吵了一架,现在的局面有些糟糕。

谁对谁错已经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了,起先我认为是他骗了我,但他说是我先忘记了我们的某些约定。

不管怎样,我在气头上的口不择言伤害了他,他现在状态很不好,而且在生我的气。

甚至更加严重,我感觉,他可能有点恨我。

但没有关系,无论如何他摆脱不了我,我也还有机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这个目的我接下来可能会失联一段时间,请不要担心,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对我造成伤害的人和物了。我会找到答案,然后把我的恋人带回家。

他也许不再是我之前描述的活泼开朗的性格,可我还是会让他住进我布置好的房间,珍爱并照顾他。”

关于给洛汀的房间,位置与大概布局他已有了设想,但在信里他只让罗莎先把房间收拾出来,简单摆放一点家具,记得收走零碎与尖锐之物,边角也要用布包上……

写到一半,艾丹觉得自己像在布置一间囚室。

从小到大受到的尊重他人的教育让他意识到这似乎有一丝不妥。

但随即,他想起曾经洛汀对他说过的,某个人将自己没有感情的联姻对象强行留下的故事。

或许那不是故事。

罔顾对方感受,用锁链与药物限制人身自由,除了活着以外什么都做不到,如此过分的事艾丹没有任何印象,但此时此刻,他又相信做出过那些偏执又疯狂行为的人确实是自己。

他只是顿笔沉吟片刻,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继续在信里写完了对房间的安排。

旅店的准备很充分,车马都是最好的,艾丹将洛汀扶上车,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就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开了黎松镇。

出了城镇,天地空旷,四周再无任何遮挡。几队人马跟在他后面,虽然隔着一定距离也看得清清楚楚,艾丹没有管。

夜幕降临时他来到了赤山脚下,把车停好,行囊取下来背上。没考虑就地休息过夜,就牵着洛汀往山里走去。

后面的人过了很久才跟上来,也不敢再隐藏行踪保持距离了,火把的光将夜晚的山林映出一片橘色。

他就这样闷头走了一夜,没感觉很累,只是怕洛汀撑不住。他现在不会说话也不知冷热,难受了都不会告诉别人,艾丹只能多注意他的状态。

好笑的是,因为洛汀本身身体素质很好,哪怕现在没有意识了体能也比正常人强出一大截。这一趟夜行下来,第二天已经没人继续跟踪了,想必是扛不住如此高强度的行路,选择了放弃。

……意料之中,所以他一开始就懒得想办法甩掉跟踪,直接无视就好。

第二天没有任何收获,同样是意料之中。

晚上,艾丹在一片湖边升起火,将干饼放在火上烤热,又烧了点热水将饼泡开,搅成糊状。

冰天雪地里保持热量不容易,一勺一勺喂效率太低。艾丹试过温度后,就直接自己喝一口,对着嘴喂给洛汀。

洛汀的嘴唇凉凉的,手也缺乏热量,所以艾丹喂完后还多贴了一会儿他的唇。

洛汀没有任何回应,他也已经习惯了。慢吞吞地舔掉洛汀嘴角残余的汤水,他不知怎么想的,又把对方一只手抬起来。

少年人指骨瘦削凌厉,艾丹尝试与他五指相扣,但那只手没有一点力气,手指自然无力地蜷缩着。

最后他托起那只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吻,像一个虔诚的吻手礼。

这份礼貌与温柔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泄愤似的,他略用力地咬了一口。

没有破皮也没有流血,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牙印,不管怎样他还是不希望洛汀受伤的。

从手腕一路咬到手指,最后他一口叼住洛汀的指尖,继而将他的无名指整个儿含进嘴里。

没有什么目的,不是想要刺激洛汀或是满足自己,只是他突发奇想这么做,便真的付诸行动了。

反正洛汀现在也不会挣脱。

那根手指确实没什么力气的,但被他口腔包裹着弯曲了指节,被肌肉裹挟着四下游走,竟也让艾丹生出对方在搅动自己唇舌的感觉。

他这样又咬又舔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好像把洛汀当做玩具一样自娱自乐,实在没什么意思。

索然无味地把洛汀的手指吐出来,那一段指节已经被他含得红了,与其他手指摆在一起突兀得很。

艾丹看着它,想到什么,在洛汀身上翻了翻,最后找到赫兰送给他的挂饰盒——虽然她忘记了,这个东西却依旧还在,大概消失的只有人们的记忆——打开来,里面果然放着他送出去的红宝石戒指。

洛汀似乎就喜欢把戒指放在这里。

艾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他藏东西习惯的,但一切解释不了的东西都可以丢给之前轮回的记忆。

他把那戒指拿出来,要给洛汀戴上。

“结果最后还是没有在正式场合,”他嘟囔着,“早知道还不如当时滑完雪就戴上。”

戒指推上去,因为尺寸不太合适,在第二个骨节处卡住了。

艾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其实人在很多场合都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有种曾做过同一件事的既视感,但事实证明那真的只是错觉。

可是此时此刻,他确定某些事是真实发生的,在那些已经不存在的时间里,他确有一刻将这枚红宝石戒指戴在了洛汀——那时他还不是这个名字——的手上。

他试图顺着那一丝灵感捕捉到更多东西,但具体的内容还未想起,那种被抛弃的绝望感先一步席卷了他的身心。

戒指掉在雪地里,轻薄的雪接不住重量,那颗硕大的宝石瞬间就陷了下去。

艾丹跪在洛汀面前,用力捂住了头。

难以言喻的痛苦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的心抽搐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

我到底曾经历过什么……

如果仅仅是做出同样的动作就会带来如此恐怖庞大的痛苦……

或许,放弃那些记忆才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一个念头被他强行扼断,艾丹抓起一把结了冰渣的雪,攥成一团塞进嘴里。

那团冰凉顺着他的喉咙滚下去。

我要想起来。尖锐的冰渣落入胃袋,异物感让他的胃开始痉挛,思维却总算清醒起来。

他近乎冷酷地坚持,我要记起一切,哪怕再痛苦的记忆,也要想起来。

艾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眼前忽然被一片浓郁的黑雾遮盖了,什么也看不清,他踉跄地走了几步,脚下传来清脆的崩裂声——

他坠进了冰层半化的湖中。

而前进的步伐仍未停止。当他稳住身形后,继续穿过浮着碎冰的湖水,向更深处走去。

一直走到及腰深的地方,艾丹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将自己完全沉进了水里。

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洛汀双眼放空地坐在火堆旁,对一切毫无感知。

篝火安静地燃烧着,毕剥一声,一点火星溅出来,落在他袖口。

在它烧起来前,来人带动的风彻底吹熄了那一点火星。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雪里拾起红宝石戒指。

白先生的目光投向远处,片刻后,平静的湖水又翻涌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水里升起,细碎的水流从它浑身滴流而下。

艾丹被它打横抱在手里,安宁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沉睡。

他的红发有一半还垂在湖中,血一样扩散开来,将湖水映成猩红的颜色。

他的双眼紧闭,但眼角开始浮现出细碎的鳞片,由浅到深的紫色纹路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耳后,掩入近乎燃烧起来的艳烈红发中。

当魔物走到岸边时,它怀里的人也同时睁开了眼。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双眼,眼白被一层黑翳所取代,猩红的竖瞳几乎看不到太多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与白先生对上视线。

金色的光芒从这位黑发黑眼、温文尔雅的先生眼中掠过。

这一刻,他不再是被称作白先生的青年人,而是那位古老的伟大的时间与轮回之神。

“在我们约定好的交易正式开始前,我或许应该先恭喜你。”

龙神鎏金色的眼瞳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不灭之魔龙,伊格纳索斯的继承者,恭喜你回归深渊领主的王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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