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酒水,颜色浓烈如血。
克维尔酷烈的天气需要用最烈的酒来抵御寒冬,鹿血酒是当地一大特色。
艾丹本来不太能接受这种特色,但喝了几天苦得要死,由植物、昆虫尸体、石头熬煮而成的药,他觉得带腥味的酒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那个药确实很有用,服用了两天手脚就明显地温暖起来,伤口一股一股发胀,恍惚间能感受到血肉在缓慢生长。
洛汀不再强制他卧床休息,如果天气好会带他出门——城外是别想了,也就在小镇内部转一转。
现在他们在参加一场婚礼。
艾丹不认识新人,这很正常。
但洛汀也不认识,可他们还是作为宾客参与了这对新人最重要的时刻。
“克维尔的婚礼……”艾丹努力寻找一个不那么冒犯的词汇,“都这么热情自由的吗?”
他们只是路过了这条街道,听到声音往里面看了一眼,就被举办婚礼的人家拉了进来,不由分说往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杯酒。
洛汀说:“是你太显眼了,克维尔很少见红色头发,尤其像你这么颜色鲜艳的。他们都喜欢你。”
艾丹无言以对,看了看手里的鹿血酒,又觉得有些过分:“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们还要给你酒?”
洛汀明显还是未成年,怎么能明目张胆地给他喝酒?
洛汀毫不在意:“在这里只要会走路的人都可以喝酒,没有禁酒令这种东西。”
他喝了一口,艾丹也尝了尝,腥极了,他能接受,但喝不惯。
很快手里那杯也被洛汀拿了过去。
“你还有伤,尝个味道就行,不要再喝了。”他这么说,将艾丹尝了一口的酒一饮而尽。
艾丹感觉身体又热了起来,洛汀被几个孩子塞了点心,他笑着低头和他们说话,再抬起来时看到艾丹,眉头微微皱起:“你不能喝酒吗?怎么才一口脸就红了?”
“是克维尔的酒太烈了。”艾丹用手背蹭了蹭脸颊,“莱顿有一种酒叫做酩醉玫瑰,酒水也是红色的,对我们来说已经最刺激的了。”
“我知道,”洛汀回答,“我喝过它,也是在婚礼上。”
艾丹莞尔:“你那位去了莱顿的亲戚?”
洛汀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婚礼上用它叠了一个香槟塔,很壮观,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看着那么高那么多的酒,心里都慌死了。”
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活着是留下了什么巨大的阴影。
艾丹奇怪起来,就算香槟塔在克维尔这边不常见,也不至于把洛汀吓成这样——他可是克维尔人,喝酒方面只有其他国家被他们惊吓到的份。
“又不是让一个人喝,除非有人抢婚……你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吧?”
洛汀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情。
“不算抢婚,”他说,“两位新人一起分掉了五层塔。”
艾丹不理解,但大为震惊:“为什么?因为其中一方是克维尔人吗?”
“不要总把跟酒有关的怪事都推到克维尔人头上。”
“抱歉抱歉,”洛汀难得这样愤愤,艾丹忍不住笑了,“能一起胡闹,说明结婚的另一方也正常不到哪儿去,祝他们幸福。”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洛汀的耳朵也泛红了。他低咳一声,说:“婚礼开始了。”
在艾丹看来,这场婚礼实在随意到了一定程度。没有任何规划,没有请柬,没有回礼,没有安排好的坐席,只要是路过的人都可以参与进来。
新郎新娘也没有为这个重要的场合准备特定的服装,更没有婚戒。他们只是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欢欢喜喜地牵着手,让一位话都说不太清楚的老奶奶为他们主持婚礼。
老奶奶的口音艾丹更听不懂,洛汀便给他一句句翻译过来。连同新人的誓词一起,都一并传递给艾丹。
艾丹听过,说:“跟莱顿的婚礼誓词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克维尔的誓词注重守护与责任,”他的目光落在那对新人身上,新郎身量高大,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脸上也保持着克制的微笑,眼神却一刻未曾离开自己的新娘,“而莱顿更强调爱情与相伴。”
“是什么内容?”洛汀好奇。
艾丹当然参加过不少婚礼,也记得誓词,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用克维尔语说:
“我深信自己深爱于你,我深信自己了解于你。”
“我的心日夜跳动,为你。我的魂彻夜不眠,为你。”
“我向你表达所有的爱意,所有的誓愿,所有的希冀。”
“我踏上这一生不归的旅途,只为与你相伴永远。”
“我祈求与你终身相守,永不分离——请来,与我在人生道路上同行,不离不弃。”
洛汀也用克维尔语轻声道:“与我同行,不离不弃。”
他一直用莱顿语和艾丹交流,以至于艾丹对说克维尔语的洛汀感到陌生,仿佛说另一种语言的洛汀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气质里属于雪国的那部分完全被勾了出来,那是一种锋锐、冰冷、凛冽的特质。
艾丹久久没有说话,洛汀似乎以为是周围人群的呼喊盖过了他的声音,凑近过来。
冰川、湖泊或者天空的颜色倏然在艾丹面前放大了,连同冰雪的气息也一下席卷而来。
在这重重包裹下艾丹感到眩晕,他听到洛汀问:“你又喝酒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是他的脸又红了吗?
在他想说点什么掩饰之前,洛汀把装酒的杯子贴在了他脸上,冰冷的温度冻得艾丹一激灵。
“鹿血酒,”洛汀言简意赅,“有些那个方面的作用,你身体可能会有特殊的感觉,这是正常的。”
艾丹想他的脸肯定一下子烧得更厉害了,那股不明不白的躁动也被其他情绪取代,他几乎恼羞成怒:“就算真的有那个作用,我也才喝了一口!而你喝了两杯,要有感觉也应该是你更明显。”
洛汀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解释。”
艾丹:“……”
他彻底服气了:“你们这里的人办婚礼,就给客人畅饮这种酒吗?”
洛汀居然点头了:“一个完整的克维尔婚礼,肯定是要有搏斗活动的,鹿血会让我们更兴奋……不过你应该不会太感兴趣。”
确实,艾丹就算没受伤,也不会想加入这个“激烈的、凶狠的、不健康的大型多人运动”中去的。
他想遛,可中途退场是不是不太礼貌?
洛汀好像知道他想什么:“没关系,我们可以走,本来也只是过来讨杯酒而已。如果一直留在这里,男人是必须要喝酒的,也默认要参与待会的搏斗。”
艾丹喃喃道:“克维尔的习俗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在他的观念里,任何重大的活动提前离席都是极不礼貌的,相当于把对主家的不满摆在了明面上。
洛汀无所谓道:“这算什么,我之前参加的莱顿婚礼连新郎都提前跑了。”
“……”艾丹开始窒息,“那新娘呢?”
“当然是一起走了,”洛汀说,“你不是说喝完整个五层塔就可以带走新郎或者新娘?他们一起喝完了,把对方带走了,不也符合抢婚的规则?你们的习俗也挺奇怪的。”
不,我们没有这种互相带走的习俗。
艾丹刚想反驳,看到主家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倒酒,顿时顾不上争论别的,也管不得许多礼仪了:“走,快走。”
洛汀憋着笑把他拉起来,艾丹的腿还不能走太快,想要赶紧离开只能将半边身子压在洛汀身上,看起来好像一个喝多的人被同伴架着走。艾丹敢肯定,看见他俩匆匆离去的客人一定会鄙视他们的酒量——鄙视就鄙视吧,他本来就不能喝酒,更不能喝这种作用的酒!
出了那条街就不必走太急了,艾丹想放开洛汀,对方却扣住他的手腕,想把他背起来。
“不用,我自己能走。”
“地上有雪,”洛汀说,“鞋子要是湿了你的腿也会疼。”
艾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娇气,但洛汀坚持,他就没有反抗,很快趴在了对方并不算宽阔的脊背上。
“总是背一个成年人,你会长不高的。”
洛汀托着他的膝弯掂量了下:“你的体重可够不上克维尔成年人的标准,而且也不用担心我的身高,我十八岁的时候比你高出半头呢。”
说得好像他现在就能知道自己十八岁有多高似的,还具体到比自己高半头?艾丹用手臂不轻不重地夹了下他的脖子,洛汀也捏了下他的腿作为回敬。
地上还是很滑的,所以艾丹没有过分捉弄他,免得两个人一起摔得狼狈不堪。
伏在洛汀发间,他又闻到了那种凛冽的、属于冰雪的气息。
其实现在路边都是未融化的雪,有这种感觉并不稀奇,可艾丹发现他竟能区分出这气息的源头,并不是周边随处可见的真实的雪,仍是从洛汀身上传出的。
“你身上有雪的味道,”艾丹说,“真奇怪,一开始我以为是你从外面带来的,可现在我们就在外面,我还是能闻到你身上的冰雪气息。其他人都没有,你也没有用香水。”
他又仔细分辨了一下:“确切来说好像也不是味道,而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到你,洛汀。”
洛汀埋头看着脚下的地面:“你的酒还没醒吗?”
“我没喝醉!”
他抱着的金棕色脑袋无奈地摇了摇:“我去给你找点梨酒醒一醒。”
艾丹难以理解:“你给我解酒的方式,是喝另一种酒?”
“冰天雪地的,哪里去给你找新鲜的梨,用梨酒凑合一下。”
他背着艾丹进到一家小酒馆,酒馆里没什么人,洛汀和老板娘说了几句,对方就进去拿他需要的东西了。
艾丹坐在酒馆最里面的位置,这里最暖和,他很快就摘下帽子,脱掉外衣。
他是生面孔,容貌发色又醒目,几乎所有客人都或多或少地向他投来目光。
大部分人的视线很快就会移开,但有一道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那是一个脸色极其苍白的老人,艾丹只在死人脸上见过这种青白的底色,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他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艾丹,毫不遮掩,让他差点想再把头脸遮起来。但这个形象在酒馆里可能会吸引来更多注目,还是作罢了。
洛汀很快拿着一杯饮料回来,将杯子放在他面前:“怎么了?”
“那个人一直在看着我。”
艾丹小声说,他的身份是不能见光的,因此在外面总有些疑神疑鬼,但这种明显太不正常的注视实在无法忽略。
洛汀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告诉他:“别在意,那是老板娘的丈夫,他脾气有些古怪,不必理会。”
话这么说,可艾丹察觉到洛汀的身体也紧绷起来,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他喝完那杯梨酒,然后重新穿戴好衣帽,准备离开酒馆。
洛汀知道他不自在,刻意挡在他身前,将老人的视线隔绝开。
但在经过老人身边时,那张干枯惨白的面孔突兀地转了过来,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浓重的当地口音和含糊沙哑的吐字让艾丹没有听清完整的一句话,他只捕捉到了关键词。
深渊。
深渊,存在于这片大陆暗面的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深渊里有什么,只知道它的力量会时不时外泄,在大地上形成一片一片的污染区。
这些污染除了带来可怖凶残的魔物,还会使人染上可怕的诅咒。
艾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人的脸色会那么苍白,好像失血过多一样。
是深渊诅咒。
他站在酒馆外的雪地里,夹杂冰屑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酒馆里带出的暖意丝毫不剩地从他身上刮去。
……这种诅咒所带来的死亡缓慢又残忍,它扎根于心脏的位置,吸食着血肉,让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凋零,干枯成不似活人的惨白模样。
……但这只是酝酿的过程,直到身体再也榨不出更多血液,诅咒才会真正发作。
……深渊诅咒的本质是一种标记……是将灵魂打上深渊的烙印……哪怕死亡也无法摆脱……它是跟着灵魂的……
这些知识突兀地冒了出来,混杂不堪地充斥在他脑海中。艾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了解过它们,明明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见过被深渊诅咒的人,也没有特意接触过相关内容。
可当“深渊”从那个老人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它们就疯狂涌现而出,好像一直深藏在他记忆里,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呼啸的寒风忽然停止了,洛汀把他拖到一个背风处,艾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似乎失去了一段时间对现实的感知,全部的意识都被用来接受消化那些知识。
洛汀摸了摸他的脸,表情很担心。
“刚才出门前,那个人对我说了一句话。”艾丹没头没脑道,“你听清了吗?”
洛汀拧眉看着他,缓缓摇头。
艾丹也没有听清,但那句话也像某种知识似的,此时此刻,从他记忆深处缓缓浮现。
“他说,我们的灵魂会在深渊里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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