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46失误

塔尔塔罗尼亚的外表是如此具有欺骗性,以至于刚和他接触的艾丹根本想不到他保持着优雅与温柔,就能做出如此恶劣的行为。

安德里柯摔在地上,艾丹本能地要去把他圈进自己的领地里来。

但当那双熟悉的冰蓝眼瞳里映出他的倒影时,艾丹感觉到安德里柯的灵魂剧烈地逸散了一下。

——他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并且感到惊骇。

这个反应让艾丹僵住了。

面对拥有庞大力量的领主魔物,他不敢有任何保留,超负荷地动用了魔龙之力。

深渊的力量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沸腾了他的五脏六腑。

红发末端燃起火焰,皮肤上也生出坚硬又细碎的鳞片,后背到尾椎痛痒难耐,像是有什么多余的肢体要冲破血肉,完全改变他的骨骼,将他重塑成另一种形态。

但这些变化都还没有完成,所以他现在是介于人类与怪物中的混乱形象。

理智告诉他,安德里柯对他现在的形貌排斥是应该的。

但在情感上,艾丹感到十分难堪。就像当初右腿重伤留下后遗症,他竭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然而一瘸一拐地露面时,其他人掩饰不住的惊诧仍让他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转身就消失在安德里柯面前,不要再面对他震惊厌恶的眼神。

可是他还不能离开。

塔尔塔罗尼亚仍好整以暇的站在一边。

这个可恶的领主魔物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他们两个,但他选择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安德里柯与艾丹自己走向毁灭。

艾丹甚至不能收回自己的力量恢复人形,以免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领主魔物突然发难,再一次挟持安德里柯。

他只能忍受着脏腑被灼烧的痛苦,竭力扩大自己的领域范围,想要将安德里柯不着痕迹地囊括进来。

不要反抗我,艾丹此时处在两难的境地之中——表露身份,安德里柯不一定能够接受,艾丹也不想给他太大的刺激;而继续隐瞒,他就要把握好掌控的尺度,不能让安德里柯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否则以他标准克维尔战士的个性,是宁愿扑上来与魔物同归于尽的。

但直到那些火焰将安德里柯包围起来,他都没有想要逃跑或者动手的意思,乖乖地呆在原地。

这几乎给了艾丹一点微小的欣慰。

也许他这个样子已经让熟悉的人认不出来了,所以安德里柯只是被眼前的怪物吓到,并没有从那片鲜烈的红色里看出什么来——

震惊之色缓缓褪去,那双冰蓝的瞳孔里沉寂着更复杂的情绪。

安德里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的口型。

艾丹认出了他的口型。

安德里柯在说他的名字。

在安德里柯的认知里,艾丹只是个不久前还病重濒死的普通人,此时他应该还在焦头烂额地处理各种事务。

所以他怎么会变成一副怪物般的模样出现在中渊界呢?

这是不可能的。

安德里柯的全部意识、全部理智都在说不可能。

可是他脖子上的标记在发烫,他的灵魂在颤栗,他未必能明白这种联系意味着什么,但所有的反应都在让他指向那个不可能的答案。

“艾丹,”安德里柯说,嗓音含着惊怒,以及不明显的惶恐,“你这个怪物,为什么能变成艾丹的样子。”

他的灵魂明灭不休,好像震惊到不够稳定,又气愤得无以复加。面对一个冒充了艾丹部分形貌的魔物,恨不得当场撕成碎片,才能抚平被亵渎伴侣的愤怒。

艾丹此时最好顺势装作一个怪物,让安德里柯发泄一通,再从他面前消失,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噩梦忘记。

但造成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可以当一个安静的观众,也不介意再添上一把火。

“不是哦,”塔尔塔罗尼亚轻柔地摇了摇头,“面前站着的就是你正在想的那个人,包括你眼睛看不见之后,和你相处的也是这个人。你们之间有着超越生死的联系,怎么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居然会认不出对方?”

安德里柯茫然的表情告诉对方他没听懂。

塔尔塔罗尼亚叹了口气,说:“和你交流真是一如既往地艰难。”

他抬起手,指向艾丹,言简意赅:“那是你的主人,不上去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手指吗?”

如此简单明了的描述换来了更简单明了的回应,安德里柯说:“滚。”

塔尔塔罗尼亚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你们缔结契约时,你难道不是抱着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的心愿,若非如此,献祭怎么会完成?你的标记又怎么会如此显眼?”

“我什么时候献祭,”安德里柯充满戾气地反问,“又什么时候有标记了?”科菲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但他当时也不理解,更没有仔细去想——谁标记了他就杀了谁,如此简单的道理。

所以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他既愤怒,又恐惧,拒绝去思考原因,宁可简单粗暴地将对方打成想要变成艾丹模样的魔物。

“看来你真是对伊格纳索斯一无所知啊,”塔尔塔罗尼亚的语气充满了感叹,“真令我羡慕,居然有人误打误撞就完成了献祭仪式,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看在你一无所知的份上,”他大发慈悲说,“伊格纳索斯并非家族,而是一头魔龙的名字。你所知道的伊格纳索斯家族就是那头魔龙的后代,呵,如今的掌权者和他的先祖长得真像,都是红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

他像在怀念一名旧友,这种怀念可能是假装的,可透露出的信息让安德里柯不能理解——魔龙、伊格纳索斯、后代——或者说不敢细想。

“艾丹不是红眼睛。”他用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反驳。

“是么?”塔尔塔罗尼亚那温柔得近乎蛊惑的语调,轻言细语,“你再仔细看一看,你说的那个人,他最真实的面目此刻就在你眼前。”

艾丹没有任由他继续下去,他说:“到此为止吧。”

他的嗓音还是那么沙哑,那是之前为了骗过安德里柯刻意为之,此时他没有故意压低,却也是格外嘶哑。

安德里柯紧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失去了焦距——他的视力再一次被封住了。

不要看我。那个沙哑的声音尽可能柔和地对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失去视觉却让其他方面变得更加敏锐,安德里柯从那平稳的语调里听出一丝压抑的歇斯底里,好像说这话的人已然到了崩溃边缘,只是在竭尽全力维持一副平稳的表象。

如果说之前安德里柯还硬撑着不肯承认对方的身份,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艾丹是极为好强的性格,再劣势的情况下都不肯示弱,内里烂得千疮百孔了,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他以为这样就能震慑住敌人,可在能够看透他的人眼里,他的伪装脆弱得一触即碎。

安德里柯已经熟悉了他这样的作风,所以蒙住眼睛也没有用,艾丹已经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这个红色的魔物。

安德里柯沉默下来,没有惊慌或者质疑,安安分分呆在原地,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灼热的火焰在他四周腾腾燃烧,不远处发生着一场小小的战斗。

潮涌与烈火激烈碰撞,夹杂着塔尔塔罗尼亚调侃的话语与低哑的嗓音。

随着一声悠长的鸣叫,海水的气息散去了,而火焰也渐渐熄灭,中渊界恢复了黑暗与死寂——甚至比之前还安静,不想被波及的魔物早在领主降临的时候就跑得干干净净,就算把毫无战斗力的普通人丢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危险。

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安德里柯迟迟等不到接下来的变化,他按住自己已经看不见的眼睛,直接把眼球挖了出来。

一只手迅速按住了他的作死行为,将眼睛安回去,也恢复了他的视力。

他面前,艾丹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红发低低绑成一束,顺着脊背垂挂下去,又在后腰处悬空,隐约漏出的腰线被勾勒得很是漂亮。

这副打扮能直接上台进行一场即兴的演讲,或者在日常中悠闲地靠在窗边读一本晦涩的书。

总之不该出现在中渊界,更不能想象他在不久前那近似怪物的形象。

安德里柯看着他,说:“那么久不说话,我以为你想把我一个瞎子丢在这儿自生自灭了。”

艾丹说:“怎么会。”

他的手背上还有未褪去的鳞片,眼睛也仍是红的,显然是结束战斗后仓促地收拾了自己那副魔物形象。

如果不是安德里柯突然发疯折腾自己,艾丹应该会等到完全恢复正常人的样子再跟他交流。

安德里柯有点想笑:“我都见过那个样子了,你还有伪装的必要吗?”

艾丹没说话,只默默握住他的手腕,像是防止他再伤害自己。

安德里柯垂着手,又道:“真没想到我的联姻对象还有这样的来头,不,连女皇都想不到——谁能想到镇守圣泉的第一家族,本质上竟是魔物的后裔?”

他的语气听得艾丹不太舒服,他不想计较:“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不久前?”安德里柯嘲意更甚,“真有意思,你像个普通人一样被伤病折磨了四年,差点就死了也没有任何办法。才短短几天,就觉醒了这么厉害的血统,那你之前受的罪又算什么?”

艾丹语气也冷淡下来:“如果不是这一次你们设计破坏了圣泉,使得魔龙的残骸重见天日,我也不会有得知真相的机会。”

他扣紧了安德里柯的手腕:“我的父亲知道伊格纳索斯的来历,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罗莎虽然也了解一点,可圣泉如果不出问题,她是不会透露一丝一毫的——接触魔龙残骸的前提就是要先破坏圣泉,我哪怕是死都不可能做这种事。”他直视安德里柯的眼睛,也与他瞳孔里自己的红眸对视,“是你们的造成了这个局面,安德里柯。”

安德里柯仿佛被气笑了,他用力想要挣脱艾丹的手:“你是想要我对你的现状负责吗?”

“我只是想让你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亲爱的,你真该晚一点动手的,至少确认我死了再动手。”

安德里柯的挣扎停下了,他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表情让艾丹心中升起一种即将报复成功的快感,他继续说道:

“一个健康强壮的我,遇到被破坏后的圣泉,怎么可能不接触魔龙伊格纳索斯的残骸,容纳它的力量呢?”

“克维尔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考虑到他们动手的时候,身为伊格纳索斯后代的我还活着。”

“不。”安德里柯的灵魂又开始明灭不定,甚至比之前还要剧烈,仿佛这段话给他的刺激比看到艾丹变成魔物更加厉害。

“这不是克维尔的失误,这是我的失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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