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这句话后,艾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应到安德里柯的灵魂,因为它是如此地痛苦。
就像一颗星辰最闪耀的瞬间是它的坠落之时,他的祭品以将要碎裂开的疼痛,向艾丹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在因自己的错误而痛苦。
但如此强烈的痛苦已经超出了艾丹的想象,仿佛这份失误与克维尔上层的计划无关,全都是安德里柯自己拿的主意,因此而导致的后果也全都由他来承担。
“你想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艾丹说,“你不用这样,我也不是完全……完全要责怪你。”
他这话多少有些违心,尽管他的很多行为已经算得上包庇安德里柯,但这是他第一次用谅解的口吻对待安德里柯犯的罪。
“我不能代表莱顿原谅你,但我能够理解你的立场。作为克维尔人,你确实算得上是英雄。”
安德里柯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了什么,他将手放在艾丹脸上。
灵魂状态并没有肢体接触的实感,艾丹慢一拍才意识到安德里柯是在抚摸他的脸庞。
但他的脸上有什么呢?
他被安德里柯的反应吓到,那些褪去的魔物特征又重新浮现出来,他的眼角嵌着细碎的红色鳞片,瞳孔因为惊惧而收成竖直的一线。
已经不属于人类的特征昭示着他如今与魔物的牵系,安德里柯倒是没露出太嫌恶的表情,只低声问:“之前跟着我的那头红色的魔物,是你么?”
宠物一样被他带在身边的小魔物,它的来历和消失都十分奇怪,但之前的安德里柯并不会考虑一头魔物的动向。
可在知道艾丹与魔龙的联系之后,那个奇怪的小东西似乎也有了解释。
“是……”艾丹现在只想着能转移一点安德里柯的注意力,“白先生交给我一盒燃香,让我能够在梦里寻找到你的灵魂。”
他强扯出一点笑,说:“我第一次以那种形态出现时,还不知道自己是魔龙的后代,还很奇怪为什么你能保持人形,而我却变成那个样子。”
安德里柯闭上眼睛,那种痛苦的情绪再次淹没了他。
艾丹终于意识到,其实和克维尔的计划没有关系,直到此刻安德里柯也没有为摧毁了圣泉而愧疚,他所痛苦的只有自己变成了魔物这件事——他认为这才是他导致的结果,他为此感到抱歉。
他不明白,但还是解释道:“魔龙之力是我自愿去获取的,与你无关。”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活了下来。”
而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安德里柯说,“我自以为做的是对你好的事,但这真正将你推入了深渊。”
艾丹:“你在说什么?”
他会去接触魔龙残骸是因为圣泉失效,而圣泉会失效是因为克维尔那个该死的计划,安德里柯就是其中一个执行者。
这样的责任分担才对,又与他的存活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得到回答,安德里柯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了,他的灵魂黯淡下去,像耗尽一切心血,即将化作灰烬的黯然。
艾丹没见过他这样。
他不知道安德里柯刚受到诅咒时是什么反应,但自从他作为伊格纳索斯家主的联姻对象出现在自己面前,艾丹就从未见他露出过情绪崩溃的失态模样。
再这样下去,他的灵魂也许会因为承受不住痛苦而走向彻底的毁灭。
艾丹当机立断,强行让安德里柯的灵魂回归现实。
他已经入梦很多次,每次醒来都会迷茫一阵,那种空茫的状态是一种缓冲,而安德里柯此刻正需要这样的缓冲来缓解他无法承受的情绪。
他们一起坠落在柔软的床铺上——实际上他们的身体根本没有离开过床,可灵魂在一瞬间的确产生了失重,好像真的从高空坠落下来。
那感觉令人头晕目眩,艾丹忍着这份不适,去查看安德里柯。
他的身体还在因灵魂的悲颤不住发抖,伤痕累累的、被锁链困住的四肢本能地挣扎着,眼角流着泪。
但仅仅几分钟后,安德里柯就睁开了眼睛,浸润在泪水中的冰蓝瞳孔还残留着些许痛苦,却已经变得茫然——那灭顶的痛苦成功被抛之于后,还未追上他的灵魂。
艾丹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他确实感觉不到那股激烈的情绪了。
但这不代表那种情绪就此消失。
就像一座冰山声势浩大地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崩塌的过程很惊人,场面极度壮观。可沉没下去后,水面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波澜。岸上的人只能想象在深水之下,冰山会怎样更彻底地分崩离析。
这种不确定的状态让艾丹更加不安:“你还好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安德里柯说,他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咬字发音都模糊不清,是虚弱至极的病人应有的状态,“你接受了深渊的力量,你变成了它们之中的一部分?”
似乎在强行让灵魂回归的过程里他的记忆受到了磨损,就像人醒来时对梦境的记忆残缺不全。安德里柯也像忘记了他们交谈的一部分内容,只记得最深刻的地方。
而这部分似乎触发他对深渊魔物的厌恶,艾丹听到他的语气十分冷漠,质问一般。
他脖子上的标记在闪烁,那是领主魔物为自己的祭品打上的烙印。
“是的。”艾丹回答。
安德里柯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好像以为中渊界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结果醒来后发现那噩梦也是真实。
但他没有再崩溃,闭上眼睛沉默良久,说:
“把关于你先祖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会的,”艾丹按着他的肩膀,“但不是现在,你刚才的状态太可怕了,短时间内不能受刺激。”
“现在就说。”安德里柯出乎意料地坚决,他甚至都没有在意自己如囚犯般被锁起来的肢体,“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跟魔物的后代共处一室。”
艾丹的手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
再一次的,他难堪到无以复加,塔尔塔罗尼亚说的确实没错,他自己也还未能接受魔物的身份,也畏惧在意的人向他露出敌视的目光。
他还是维持住了平静:“好,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想听我解释,就让科菲来。”
由他自己讲述家族的来历,就算艾丹知道他会尽力客观,安德里柯也不一定会信,不如交给第三方来转述。
安德里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这个处理。
作为交换了大量昔拉古信息的回报,科菲也从艾丹那里知道了伊格纳索斯家族的来历,让他去向安德里柯转述再合适不过——安德里柯对科菲的信任,恐怕仅次于他在克维尔的同僚。
艾丹不能说对此完全不在意,可此时此刻,他也只有庆幸这里还有一个能让安德里柯放下警惕的人。
科菲并没有说太久的话,他很快便出来,神色不太自然的样子。
看得艾丹不由得提起心来:“怎么样?”
安德里柯的战斗经历让他对深渊魔物有超出一般人的痛恨,灵魂状态可能还有些迷糊,但回归了人类的身份,艾丹不确定他是否可以接受现在的自己。
“该说的我已经全部告知,”这位来自昔拉古的年轻人恐怕比他们两个本身都更了解他们现在的联系,“他对魔龙的存在接受得还可以,但似乎被另外一件事所困扰,这让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面对你。”
艾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这件事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安德里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情况,他那么讨厌深渊魔物,怎能接受自己成为其中一个的祭品。
科菲:“我没有确认,不过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毕竟能献祭成功,献祭方总得付出大量鲜血,那不是轻易能够忽略掉的行为。”
艾丹苦笑:“那可说不定,就连被献祭的对象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血给我的。”
“……”科菲彻底服气了,“在中渊界遇到洛汀,发现他对自己身上的标记一无所知时,我还觉得是他太蠢的缘故,没想到你也是个糊涂的。”
“互相都不知情的献祭能够成功,简直就是命运要把你们绑定在一起。”他最后给出这样的评价。
……命运让他们在一起吗?
听起来很美妙,可实现的方式却是如此扭曲,艾丹忍不住想,如果知道实情,安德里柯是不可能去完成这场献祭的。
他走进房间,安德里柯还坐在床上,他的手摊开着,露出手腕上深深的伤口。
“这是我放血留下的伤,”艾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冷不丁安德里柯开始解释,“我放了很多很多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疯狂的殉道者,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在献祭。”
“是什么时候的事?”艾丹问。
安德里柯答道:“我向春枢宫动手的前两天。”
那个时候……艾丹回忆了下:“白桐庄园当时在准备我的葬礼,没有人认为我能活下来。”
“你确实本不该活下来的,”安德里柯说,“是我用血换来了你的新生。”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件事,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在艾丹耳中犹如炸雷轰鸣。
“你救了我?”他虽然隐约有点猜测,此刻听到仍是回不过神,“这就是你自愿将大量的血献给我的原因,但是为什么……”
安德里柯手指动了动,一道寒光闪过,艾丹看见那是一把小刀,顿时呼吸都窒住。
怎么可能会有刀?他明明已经将房间里所有尖锐物品都收走了。
“从科菲身上摸来的,”安德里柯看出了他的震惊和疑惑,“托龙神给我看过的记忆,我还挺清楚他喜欢将武器放在什么地方呢。”
“把它给我。”艾丹也顾不得询问真相了,他快步走到安德里柯面前,想要夺过那把利器——他不能再让安德里柯的自尽发生第二次,绝对不能。
他不顾自己受伤的风险伸手握住刀刃,而安德里柯决绝地一抽,将艾丹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
随即又是一声闷响,是刀锋扎进血肉的声音。
艾丹的双手还保持着夺刀的姿势,全部心神也一直防备着不让安德里柯伤害自己。
他做到了,没有让安德里柯再度受伤。
但那把刀的锋芒,本来也不是指向持刀者本身。
安德里柯的手握着刀柄,将利刃送进了艾丹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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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1.47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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