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48祝福

一时间谁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有沉闷的呼吸声。

这样近的距离发起攻击,艾丹是躲不开的,但他至少可以避免更深的伤害。

他什么也没做,直到那把刀无法再深入,他才将一只手覆在安德里柯手背上,顺着冰凉的手指摸到更冷的刀柄。

指尖蹭上一点湿润,是血在缓慢渗出,浸透了贴身的衣物。

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安德里柯的蓝眼睛在暗处亮得异常,像怀着某种期望:“如果我现在将刀拔出来,你会死吗?”

“你希望我死掉?”

“先回答我。”

于是艾丹轻轻摇头:“不会。”

他的身体强度已经不同往常,魔物是没有要害之说的,更何况是掌握【不灭】的伊格纳索斯,就算直接将那块跳动的红肉剜出来他也不会死去。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无知无觉,他被刀子捅进去时的疼痛和流出的血也不会比任何人少。

艾丹并没有解释这么多,安德里柯不会想了解一个魔物有没有人类知觉的。

他也没有露出太多痛苦的神色,只是慢慢卸了劲,趴在床前。看起来温顺又虚弱,像一只受了伤无法反抗的猎物。

这让安德里柯想起曾经被伤病困扰的他。

艾丹在最孱弱的时候也要摆出强硬的姿态,这种很容易就被看穿的强撑会叫某些人更想打断他的脊骨,又会惹起某些人的垂怜。

安德里柯欺辱过他,也爱怜过他,但归根究底,这两种态度都来自于强者对弱者的鄙夷与怜悯。

现在他们的位置反了过来,艾丹才是那个掌控着他生与死的上位者。

哪怕此时他被一把普通的刀刃所伤,也不可掩盖他拥有对安德里柯真正的生杀大权。

——安德里柯连被诅咒影响得更接近魔物都无法接受,又怎么能接受自己沦为魔物的玩宠?

可造成这局面的,也是他自己。

安德里柯托起艾丹的下巴,将他的头乃至上半身抬起,凑近过来,像是要吻上他的脸。

下颚被施加的力道让艾丹的脖子仰起,绷出纤长脆弱的线条,在这极度弱势的姿态下,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安德里柯确实吻了他,只是随着他们的距离拉近,他的胸膛也抵住了还插在艾丹心口处的刀柄。他们靠得越近,刀就刺得更深,最后几乎连柄端都推进身躯,钉穿了艾丹的胸膛。

在艾丹含着血的抽气声里,安德里柯几乎是残忍地开口:

“这不是我第一次刺伤你的心。”

“上一次我把刀切进你的胸口,划拉开你的胸腔。你的胸骨被剖成两半,内脏掉出来,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陷入心脏的不属于血肉的金属造物让艾丹有些难以集中精神,他艰难地分辨着安德里柯所说的内容,甚至已经无暇理解那种残忍的描述。

“雪原,我梦到过那个地方。”

那片雪白的世界,对他而言一直是个噩梦。

但也仅仅只是个噩梦,因为重病不起的他不可能身处雪原,也不可能在遭受开膛破肚的伤害后还能活下来。

安德里柯说:“那不是梦,那是我的灵魂世界。”

他的灵魂世界原来是那个样子吗?艾丹浑浑噩噩地想,难怪安德里柯身上总有冰雪的味道。

然后他又听到安德里柯接着说:“我那么做,是想让你活下去。”

这么关键的话题,艾丹很想让他说慢一点,让自己更容易理解,但他隐隐地又感觉到,此时不能打断对方,这也许是安德里柯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向他坦白自己的心路。

他回到克维尔后是如何在森林里遇到龙神,如何为了回到莱顿对抗自己的女皇与一位神明,又如何放弃自己求生的机会,不惜以加速诅咒恶化的代价挽救艾丹的生命。

他们的灵魂相遇在那片雪原。

一身克维尔军装的安德里柯缓步向他走来,锋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以为这是一场梦境的艾丹听到他单刀直入地问:

“你想活着吗?”

他那时的表情严肃又冷酷,仿佛只要艾丹一句话,安德里柯就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当然,他不是神,不可能真做到世上所有事,超出他能力的事就要付出代价。

“白先生告诉我,在过去的所有轮回里你从未活过二十五岁,我想改变你的命运。”

于是从艾丹那里得到了想活下去的回答后,安德里柯就用自己的整个世界去换他的新生。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需要为此支付的代价,也从不考虑跟艾丹提自己的付出。

但凡艾丹狠心一点,他现在就已经死了,而且是身败名裂、遭人唾弃地死去。带着所有的秘密一同湮灭,再无人知晓。

这是艾丹现在一回想起来就禁不住后怕的事,他差一点就永远而彻底地失去安德里柯:“你按着你的心意改变我的命运,却不打算告知我一丝一毫的真相,你不觉得这对我很残忍吗?”

安德里柯:“如果我现在已经死去,并且被所有人遗忘,你就不会有这些疑问了。”

这句话对他的伤害比在心口捅上一刀还大,艾丹气极反笑:“所以我反而是做了多余的事对吗?”

安德里柯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认真思考过的,死去的我比活着的我价值更大,这是对克维尔而言。而对于你,不知道真相可以活得更好。艾丹,我做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你的身份了。”安德里柯说到这里,表情变得阴郁,“白先生说,我注定会与深渊有极深的牵扯。我以为这种牵扯指的是没有了他的干扰,我迟早会在某次战斗里身中诅咒。”

“但现在看来,诅咒倒还在其次,与魔龙伊格纳索斯的后代——也就是你的相遇,才是他所预见的,我与深渊纠缠不清的命运。”

沉重的锁链约束了他的动作,就像栓住飞鸟的脚链。

他本不该被如此对待,属于天空的生物永远无法习惯关在笼子里的生活。

而这一切,也都是由他自己造成:“艾丹,我试图改变你早逝的命运,却没有想到这才是真正地将我自己拖进了无法逃离的深渊之中。”

艾丹的愤怒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安德里柯那几近崩溃的痛苦。

“你后悔救了我吗?”他问。

以为安德里柯会沉默思考很久,却不想对方很快给出了回答。

“我不知道,”虽然是含糊的答案,但安德里柯眼里也并没有什么动摇,“如果再让我回到那时,我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管这个决定客观上到底是对是错。它就是我在当时唯一会做出的选择,哪怕到了现在,我也并不后悔。”

接着,他反问艾丹:“那么你呢?”

“我?”

“你接受了魔龙之力,你后悔吗?”

“莱顿人虽然长久地依赖圣泉,没有接触过太残酷的深渊战斗,但经过磨练,也不是没有能力对抗敌人。”

作为克维尔人,安德里柯对失去圣泉后莱顿的未来设想。大概是以艾丹为首的人训练起一支军队,以人类的力量带领民众保卫家园。

无论如何,总不会只有接受魔龙之力这一条路可走。

艾丹可以有很多理由,比如他不想让莱顿付出与克维尔同样惨重的伤亡,比如失去封印的魔龙残骸迟早会惹来更大麻烦,总要有处理之法。

但这都不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原因。

如果真要有那一个让他不得不选择容纳深渊的理由……

安德里柯抚过自己的手腕:“想要保护家园,驱逐魔物可以有许多办法,但深渊诅咒,只有深渊的力量可以控制。”

冰蓝的眼瞳平静地看着艾丹:“我才是你不得不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对吗?”

这一次,换作艾丹体会到自己的付出被曲解的无奈:“我当时并没有想得如此周全,人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也不一定完全理智。但我不否认,我想让你活下来,为了这个愿望,我做什么都可以,成为什么模样我都不后悔。”

活下来吗?安德里柯低喃着,他将手探到艾丹胸前握住了刀柄。

刀尖在血肉里搅动,艾丹刚想要忍住不叫出声,安德里柯就一用力,将那把已经深深没入他心口的刀抽了出去,带出一片淋漓的血花。

艾丹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安德里柯把刀抵在脖子边,毫不迟疑地用力一抹——

猩红的血顺着他的脖颈淌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果然如此啊。”

安德里柯忽略了还未缓过疼痛、动弹不得的他,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的愿望是让我活着,所以我现在已经无法死去了。”

艾丹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感觉他已经疯了,尽管他看起来还是如此地平静。

把刀丢在一边,安德里柯拭去脖子上的血迹,那处皮肤完整而光洁,流淌下来的不过是刀尖上沾染的艾丹的血。

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我也曾经祝愿你好好活下去,为此我坠入深渊也无怨无悔。”

安德里柯对艾丹笑了笑,那笑容疲惫而充满悲哀:“明明我们送出的都是最美好的祝福,到头来却将彼此都变成了不死的怪物。怎么会这样呢?”

艾丹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的气息渐渐平稳,沉默地坐起来,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把刀。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能把这样的凶器放在安德里柯身边,哪怕不会杀死他,也会让他遭受疼痛。

安德里柯没有动作,他说:“你说我们的愿望实现了吗?确实都实现了。后悔吗?也不后悔。可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觉得很糟糕,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如果说之前被压抑的情绪是沉入深海的冰山,那么现在,崩解成无数碎片的冰块终于又浮出了水面,让岸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艾丹疲惫地抹去刀尖上的血:“对与错都没有绝对的标准,我们只是做了当下最好的决定。”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安德里柯满意,他安静了几秒,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昔拉古,深渊诅咒会被当做一种祝福。那么我对你活下去的祝福,又是否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诅咒呢?”

这样的问题很不正常,但安德里柯到现在也才十八岁,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大男孩,在种种不合常理的遭遇下,大概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地思考了。

“对于长生种而言,爱和恨都是一回事,都是强烈的情绪。或许祝福与诅咒,有些时候也是同样的东西吧。”

“你想说什么?”艾丹问。

安德里柯安静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怎样改变如今的局面,曾经我诅咒你活下去。”

他看向艾丹:“那么现在,我只希望你祝福我获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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