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一下。”

银发碧眸的塔尔塔罗尼亚突然现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短暂的惊吓之后，洛汀几乎恼羞成怒：“这个梦境是什么人来人往的地方吗？”

“厄维索斯城毕竟身处希拉古的海岛，”塔尔塔罗尼亚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作为这里的领主，理论上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所以你就一点不讲究拜访的时间和地点，啊，也对，”洛汀毫不客气道，“反正希拉古是个海岛国家，海面又没加盖，你摆摆尾巴就可以游到任意一座岛上。”

艾丹挥手制住他的话，在跟洛汀单独相处时，他可以露出虚弱的一面。可面对另一位领主魔物，他必须拿出相当的气势：“你一般不会靠近厄维索斯城，出什么事了？”

“这应该问你吧，”塔尔塔罗尼亚手指轻点，将一块倾倒的巨石翻过来，抹平上层，“我感觉厄维索斯城的情况不太对劲，怀疑是它的掌控者，也就是你出现了异常。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判断，其他特殊存在都没有表示。”

“不过，他们就算察觉到什么也不会告知我。”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巨大的雪白桌布，铺在石头上。

“我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很正常。”艾丹说。

“你的脸色可不是这样说的。”

艾丹在警惕这位强大的领主魔物，洛汀也不想跟这家伙废话。

但当塔尔塔罗尼亚掏出一瓶白葡萄酒、几只高脚杯，与一盘点心时，那画面还是震撼了他的身心。

“你是来野餐的吗？”

塔尔塔罗尼亚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你们又不肯明说，我也懒得打探，不如亲眼看着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厄维索斯城的异常现象。请继续。”

“我们在吵架，”洛汀并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谈话，随便找了个借口，“你懂的，吵架的时候情绪难以控制。既然他是维系厄维索斯城的重要关键，大概他的心情对环境有很大影响。下点雨打点雷或者爆发小火山都很正常，对吗艾丹。”

艾丹：“……”

“精彩，”塔尔塔罗尼亚找了一块形状不那么奇怪的石头优雅落座——尽管这么做让他整体看起来更奇怪了，“不介意我当个观众吧。”

“抱歉，我很介意。”洛汀发现他是真的在好奇，完全不考虑当事人是否愿意被观赏，“我们谈论的是比较私人的话题，不需要观众、裁判和深海鱼怪。”

艾丹：“我可以保证，这个梦境会很快结束，异常不会持续太久。”

“你要重新陷入沉睡吗？”塔尔塔罗尼亚问，“还是到了永久长眠的时候？”

这话让洛汀听出了不对：“这是什么意思？”

塔尔塔罗尼亚面前的酒瓶轰然炸裂，他挡住酒水飞溅的雪沫。刚才还冒着寒气的白葡萄酒已经热气蒸腾，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艾丹满脸森寒，显然是动了怒。

“你总是做这样的事。”他冷冷道，“明明与你毫无关系，但为了享受他人的痛苦、愤怒和绝望，你就要主动制造出各种悲剧。”

塔尔塔罗尼亚放下酒杯，有些可惜地看着湿透的桌布，仿佛艾丹糟蹋了他的心意。

“单纯的言语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造成悲剧的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刻意隐瞒与欺骗。”他摊开双手，“而我不过是说出部分实情而已。”

“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心怀恶意地挑拨，你自己很清楚。”洛汀也反应过来了，他们的账可以之后再算，这时候他应该和艾丹一起先解决了这个唯恐不乱的领主魔物。

“虽然你进来得很容易，但怎么出去，得梦境的主人说了才算。”

“你想把我困在这里？”塔尔塔罗尼亚饶有兴致地问，“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类能对我做什么，不过如果很过分的话，我也是会报复的哦。”

“能被一位领主魔物记恨，是我的荣幸。”

塔尔塔罗尼亚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对艾丹说：“他真的很有趣，我到现在都十分怀念曾经他与尤利亚诺一起给我惹的麻烦。”

“您大可放心，”艾丹说，“以后我会控制他们两个不捣乱的。”

这可真是个好反击，塔尔塔罗尼亚收起了笑意。

“可惜那些经历已经消逝在被覆盖的时间当中。”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眉宇间仍有一股忧郁怅然之意，对洛汀道，“在你主人与伴侣的梦境里，你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但不要忘了，离开梦境之后，厄维索斯城仍在希拉古，我的掌控之下。”

“所以呢？”

“我或许拿不灭魔龙没有办法，可阻止人类的船只靠近厄维索斯城还是不难的。”

这个威胁可谓直击要害，艾丹的本体陷在厄维索斯城，洛汀醒来后要找他，还是要往希拉古来。

但无边无际的大海就是最好的阻拦，如果塔尔塔罗尼亚不让他过海，身为人类的洛汀真的毫无办法。

“你这个……”洛汀咬牙切齿，对方这一招太狠了，“连报复手段都想好了，看来你确实很记仇。”

塔尔塔罗尼亚说：“我们深海鱼怪是这样的。”

艾丹看不下去了：“如果我真的到了……沉睡的时候，那么针对深渊的讨伐也将大规模开始，与其在这儿四处挑事，不如为你自己想想后路。”

塔尔塔罗尼亚的面孔美丽圣洁，他微微偏头，似乎在疑惑：“我的后路？”

“讨伐是无差别针对所有深渊力量，哪怕是对人类心存善意的存在。”艾丹或许是想起了他的先祖，嘴唇轻轻一抿，“如果你不想死在自己的子民手里，现在就该考虑怎样处理身上的深渊气息了。”

“感谢你的提醒，”塔尔塔罗尼亚礼貌地说，“看到你这样子，的确让我生出几分紧迫感，就不打扰你们吵架了。”

……行吧。

被他这么一打岔，别说吵架，洛汀本来在跟艾丹纠缠的事都快没心情继续了。

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感到十分疲惫。

最后，还是艾丹先打破了沉默：“厄维索斯城，是一个巨大的试炼场。”

“我用我所有的力量，构建出了这座充满魔物的城池，让每一个进入厄维索斯的人都要面对无止尽的战斗。”

“你是在训练士兵？”洛汀猜出了他的目的，“跟克维尔合作了吗？”

奥列格被派遣至此，听他的意思，似乎像他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艾丹想要培养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艾丹点头：“我提供试炼的场地，并用我自己的力量幻化出无数魔物。厄维索斯城的看守者，银骑士与红女巫，前者负责暗地里保护所有试炼者的生命安全，后者确保所有魔物在试炼后被彻底击杀，不会意外离开厄维索斯城。”

“还有白先生，”他说到这位洛汀也熟悉的神明，“他改变了厄维索斯城的时间，让这一座海岛每半年就开启一次时间循环。”

“等一下，”洛汀不太明白了，“半年循环一次，那试炼者的记忆不就被清空了？他们不记得半年来的训练，不就白费了与魔物的厮杀吗？”

“是的，”艾丹缓缓道，“时间重启对于人类的战斗提升毫无帮助，但深渊魔物不受影响，它们被打败、被击溃、被净化，这些事实都是无法消除的。”

“那些魔物是你的力量所化……”洛汀忽然意识到了这么做的目的，那个答案让他浑身发冷，“艾丹，他们在消耗你，他们在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你！”

“这就是我需要一直沉睡的原因。”艾丹冷静地回答。

随着魔物越来越多，污染扩散范围越来越大，终有一日地面将被深渊彻底吞噬。尽管人们一次次组织起来抵抗，可分散的魔物和层出不穷的污染源让他们疲于奔波。

但魔物终究是一团力量的集合，它们没有弱点，不会死亡，哪怕被打散也可以重新聚合成新的怪物，甚至许多弱小的魔物聚合起来，会变成一头更难对付的怪物。

那么换一个角度，是否能有一头强大的魔物，它不断吸收其他魔物的能量，把所有深渊的力量都集中到一起，成为唯一的、最强大的、至高无上的深渊领主。

洛汀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太疯狂了，”他只能这么说，“这会制造出一个完全无法打败的敌人，如果真有这样的魔物诞生，那它不是深渊的产物，它就是深渊本身！”

“我做了这样的尝试。”

艾丹说。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当他接受先祖的力量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吸收深渊的过程。

他不断吃下各种魔物，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后来的许多年，乃至到这一次轮回他都在做这同一件事。

深渊想要吞噬地面上的世界，而他在吞噬深渊。

“但就像你说的，如此强大的力量会让我成为深渊本身，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到后来我已经无法去处理更多魔物了，因为我比它们的危害性更大。”

他只能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已经被吞噬的深渊力量在他身体里沸腾，在其他神明的帮助下，他把自己做成一个活生生的封印，厄维索斯城就是他的囚牢。

“光是关起来也不够，伊格纳索斯的遗骸被镇压在圣泉下千年都未能消灭，成为深渊的我比我的先祖更难杀死。”

“好在，红女巫知道怎样杀死一个强大的魔物。”艾丹捧起洛汀的脸，后者看起来已经被他的讲述搞得崩溃了，但也许深渊力量还是磨灭了他的人性，艾丹依然残忍地继续说下去，“你也听到了的，知道那种方法。”

脖颈上的标记亮起，洛汀万分痛苦地回忆起来。

……第一，哪怕是最强大的深渊魔物也是可以被消灭的，只要找到、或者制造出它们的弱点。

……第二，强大的深渊魔物是无法一次性杀死的……但可以通过无数次的死亡来一点点达成目标。

“试炼者……”洛汀艰难地说道，“他们在循环的时间里杀死你分化出的魔物，也就是在一遍遍杀死你。”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艾丹抹去他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将更多信息灌注到他脑中，“春曦女神当初一下子杀死伊格纳索斯，魔龙骤然消散的深渊之力差点毁了莱顿，她为了弥补失误耗尽力量而陨落。”

“于是她知道，强大的魔物是要一点一点杀死的，过程拖得越慢越好。这些信息被记录在了花冠里，很久之后白先生读取了内容，他告诉我，这种死法可以被称作凌迟。”

“那是什么？”洛汀问。

“我也不知道，”艾丹很坦然地回答，“大概是很痛苦的死法吧，尽管我一直用沉睡逃避直接承受痛苦，但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噩梦越来越多，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

“当我彻底地崩溃，不再有人类的意识，成为一团混乱的深渊力量后，厄维索斯城这个囚牢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艾丹说，“到那个时候，我也终于可以摆脱无尽的噩梦，陷入长眠。”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洛汀咬着牙说，“你怎么能肯定这一切就能顺利进行？万一你失控了怎么办，谁还能对付暴走的深渊？”

“你忘记了魔物的弱点吗？”艾丹平静地看着他。

“强大的魔物的弱点，等同于人类的要害。伊格纳索斯的弱点是它的头颅，它被春曦女神斩头而死，莱顿的很多传说里都有提到。”

他把洛汀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猜猜我的弱点是什么？”

这个位置太过明白，洛汀颤抖着发出声音：“你的心脏？”

艾丹噙着笑，说：“没错，但我的心不在这里。”

“【不灭】的权柄让我能将弱点移出本体，甚至可以分给他一点生命，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成长。”

洛汀的颤抖停止了，他像石头一样听着。

艾丹说：“我的心在莱顿，他一无所知，和人类毫无区别，却是保证我可以被彻底消灭的弱点。”

“如果我真的失控了，为了世界，”他握紧洛汀按在他胸口的手，“你要去杀死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