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就这样结束了。

洛汀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体是一串被强行捏合起来的碎片，几乎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视力，又过了更长时间才感受到身边的另一道呼吸。

僵直的思维突然活络起来，梦境的事一点一点回忆起来，洛汀用力支起身体，手指却先碰到了一团毛茸茸。

伏在床边的另一个人猛地坐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醒了！”

洛汀怔怔看着他，刚恢复的视力还有大片模糊的色块，他的视野先被流火似的红色占据，继而浅淡的部分一点点放大。

“洛汀？”声音变得很近，是对方靠了过来，甚至能感觉到皮肤靠近后的温热。

洛汀抱住了他，这个动作让他又是一阵头晕，险些脱力栽倒。

但他同时也被另一双手抱住，对方的力道甚至比他还大，紧紧锢住他恨不得按进自己身体里。

“真是担心死我了，”熟悉的声音与梦境里冷静的口吻不同，如此慌乱而真切，“你突然就睡过去，怎么也叫不醒，医生来了都没有办法……”

艾丹真是被吓到了，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是为这几天的担惊受怕。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肩膀被扶住，洛汀借这个动作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从紧紧相拥变成面对面。

“我没事，只是……”他想了一想，说，“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艾丹神色恍惚了下，继而更加担忧：“当初我失去记忆，莫名其妙就从克维尔回到莱顿，现在家门口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那种恍惚、迷茫，明知道经历了很多很多事，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就彻底忘记，唯有那种怅然始终压在心头。

“你不会也跟我遭遇一样的事吧。”艾丹急切地问，“还记得我的名字吗，知道这是哪里吗？”

“……”洛汀哭笑不得，“如果我说不记得，你要怎么解释？”

他的反应很显然是没忘记什么，艾丹松了口气，随即轻哼一声：“还能怎么解释，你人都睡在我家里了，走出去随便一打听，莱顿主城谁不知道我向你求过婚。”

正常情况下，他是不好意思回忆自己那次酒后失态的，能主动提起，说明这会儿是真高兴了。

洛汀的视线彻底恢复了正常，清楚地看到艾丹含笑的双眼，扬起的嘴角，以及眼睛下怎么也掩盖不了的青色。

如此鲜活、如此明烈。这是艾丹的心，他本该有这样一颗热烈的心。

双手又用了力，洛汀再一次把他拉进怀里。

第二次拥抱就让艾丹摸不着头脑了，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没有多想，迅速回应了拥抱。

“我没事，”洛汀低声说，有事的是你，这句话他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抱着艾丹，“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让我想一下还怎样告诉你……”

“不用，”艾丹搭上他的后背，十五岁的少年本就因骨骼抽条而极其显瘦，睡了这么久，后背的骨头都凸出来，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你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解释什么时候都可以。”

“还有，我得告诉爸爸妈妈你醒了，这两天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是他们在到处想办法，这会儿得让他们不要再操心了。”

两个不满二十的年轻恋人，情绪激动地抱来抱去，艾丹很快就感觉要有尴尬的事发生，他强行让自己松手，想要分开一会儿冷静冷静。

洛汀感觉到那团红色的毛茸茸挤出了自己的怀抱：“我到底睡了多久？”

“两天，或者三四天？”艾丹算了一会儿也数不清，“我开始还记着呢，后来就记不住了。”

洛汀叹了口气，几乎能想到，当他刚失去意识时艾丹尚能安排照顾他的事宜。

等发现他怎样都醒不过来之后，他大概就陷入一种很偏执的情绪当中，什么事都不做，成天守在床边看着自己，连时间都记不清了。

“难怪你看起来这么憔悴，”洛汀屈起手指蹭了蹭他的眼周，“就算我突然生了怪病昏睡不醒，你也不能跟着一起把自己身体搞垮啊。”

他的话和动作令艾丹心中生起被人哄着的委屈，但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在关心之中，反省道：“是我太任性了，让父母还有罗莎他们都担心得不轻。”

或许是本性如此，艾丹对情绪的控制确实不太好，很容易因为刺激生出极端的念头。但如果他能压制住自己，又会变得十分理智冷静，仿佛他的性格里只有这两种极端，没有中间值可取。

他担心洛汀的时候，能陪着他一起不吃不喝不睡，现在他处于理智状态，又认为自己这几天实在放纵得过分：

“虽然爸爸妈妈很宽容，没有打扰我陪着你，但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就算受到重大打击我也必须立刻振作起来。”

“我得向他们道歉，然后补上这几天耽搁的工作。你好好休息吧。”

洛汀目瞪口呆看着他丢下自己，离开了房间，看起来今天已经不打算陪着他了。

当然，艾丹这么做是没有错的。

他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为一个没有任何明确身份的同性，放下自己所有的事务关在房间好几天，着实太不像样。

所以他要反省，要认错，要保证绝不让私人感情影响更重要的事务——但还有什么是重要的事？

他的本体，那个吞噬了无数魔物，已经接近深渊本身的魔龙在厄维索斯城经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为了减轻一点点痛苦陷入沉睡，又被无尽噩梦困扰，连彻底消亡都成了解脱。

而像普通人一样的艾丹，他是一颗被剥离出来的心，一个可以杀死不灭魔龙的弱点。他作为人类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只要魔龙的本体失控，他也必须要死。

既然如此还管什么职责使命，他就该喜欢什么做什么，快快乐乐地享受余下的所有时间。

洛汀想明白这点，带着一股要把艾丹从无意义工作中解救出来的豪气，翻身下床。

……差点摔个脸着地

……腿好软，看来还是躺太久了。

这时白桐庄园的佣人也为他送来食物，看他这样吓了一跳，一边重新扶他躺下一边念叨不停，无非是让他好好养身体，这次把艾丹一家都吓坏了。

“你昏睡的原因怎么都找不出来，老爷和夫人四处打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路过的驱逐魔物的剑士刚听说您的状况就怀疑您是失魂症，被深渊夺走了灵魂。”

洛汀心道这大概是最接近真相的说法了，嘴上却道：“这么荒谬的话，没人会信吧。”

“老爷和夫人都不信，少爷也说不信，但从那天起他就没离开过您的床边。”

洛汀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坐在床上，开始进食。

吃饱后他又躺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体已经恢复了力气，才继续尝试下地。

还是有点晕，洛汀不得不撑着床坐下来缓缓。

他不是没有卧床过，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至于有后遗症，会这么不适应，大概还是因为他的灵魂在梦里去到了千里之外的厄维索斯城，现在需要重新与身体磨合。

好在眩晕很快就过去，他摸索着寻找支撑，不经意抓住一枚圆圆的冰凉的东西。

洛汀被那触感吓了一跳。

拿过来一看，又吓一跳。

他随手抓住的竟是一枚眼珠。

那眼珠真实到仿佛刚从人身上摘下，瞳孔还能转动收缩。更让洛汀感到不适的是，这眼珠是冰蓝的，和他的眼睛非常相像。

“是艾丹搞出来的工艺品吗？也太吓人了。”

他想要放回原位，但看了一圈，感觉放在哪儿都格格不入，随手揣进怀里，继续尝试着站起来。

尽量放慢速度地行进，他花了二十分钟才挪到楼梯，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隐约听见下方的喧闹。

听起来有很多人，是有客人来访吗？

洛汀知道自己入住白桐庄园不是秘密，但真正出现在白桐庄园的客人面前又是另一回事了，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一个小孩跑到了楼梯口，抬头正好和他来了个对视。

短暂的沉默后，那小孩大呼小叫，召开了更多孩子，粗略一数至少有七八个。

洛汀：“……”

艾丹跟着他们出现，看到洛汀也不算吃惊：“你还是下床了。”

他那样子很显然知道洛汀不会老实躺在床上，这会儿也没强行让他回房：“既然你有力气出门，就陪我一块带孩子吧。”

洛汀：“……他们是你的客人吗？”

“是啊，”艾丹说，“林恩先生带着他的家人去郊区度假，遇到刚从白桐庄园离开的医生，于是顺路过来探望一下。”

“林恩？”洛汀听到这个姓氏就没什么好观感，“这些孩子哪来的？”

“就是林恩先生家的，”艾丹被打发来管这些小孩子也十分无奈，“乔叔叔非常喜欢孩子，他自己就有六个子女，今天出行还带上了朋友的孩子，白桐庄园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洛汀这才想起布鲁斯·林恩在这个轮回早就死了，现在的林恩家主是这位名叫乔的人。

艾丹作为主人，在父母招待林恩夫妇时，他负责看管这帮孩子，但显然他制不住一群小孩。

还是洛汀有对付小朋友的经验，一半丢去了厨房糟蹋点心，一半扔在门口让几位佣人看着他们玩泥巴，实在不能被吃喝玩乐骗到的，他就抱在怀里，用故事哄睡了。

独生子艾丹被这些操作震惊到了：“你这也太熟练了。”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的破坏力可比这帮从小精心教导的淑女绅士大多了。”洛汀忙碌半天也累了，跟艾丹靠在厨房门口喝茶吃点心，“我从小就学会怎么对付他们。”

“难怪这么会带孩子。”

“很会带是一回事，我看见人类幼崽也头疼得很。”

艾丹笑着喝了口茶：“我以为你很喜欢小孩。”

“一点也不，”洛汀不客气道，“除了自己家的，我一概没有好感。”

就在这时，艾丹听见一声细细的嗤笑。

“谁？”他放下茶杯，环顾四周。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发现洛汀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也听到了？”

洛汀僵硬地点点头：“而且那声音，好像离我很近。”

他们找了一圈，最后在洛汀的口袋里，翻出了那枚过于真实的蓝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