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在说话？”

洛汀对着那眼珠问。

“……”艾丹怀疑他还没清醒，“也许是哪个藏起来的小孩子。”反正总比一枚眼珠子自己发出声音要靠谱。

洛汀不为所动地捏起眼珠，举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

挨得极近的两颗眼球，都是冰蓝的瞳膜，互相倒映着湖泊与天空的颜色，竟有种将彼此染得更深邃的错觉。

这场景有种难以言说的诡谲，艾丹劈手将那枚眼珠夺下来——再让洛汀贴着那东西，他总感觉会有无法控制的事发生。

洛汀松开手指任由他抢走：“我以为这是你的东西。”

“我没有收藏人类器官的爱好。”

“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玩意儿还瘆人得很，那就处理掉吧。”

紧紧握着那枚眼珠，或许是洛汀拿着它的缘故，它现在几乎是温暖的，艾丹手指收紧又松开，最后道：“也许是哪个孩子带来的，先不要丢弃，我去问一问。”

洛汀说好吧，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的样子。

但直到乔一家提出告辞，也没见艾丹再把那枚眼珠拿出来，仿佛将它遗忘了一般。

洛汀也没有提醒，他见到了乔·林恩，那是个高大和善的中年人，不一定有令人信服的气场，但绝不惹人讨厌。

乔伸手召回自己的孩子们，微笑着对他说：“下午真是麻烦你们了，本想着有机会邀请您做客，没想到先被您在白桐庄园招待了。”

洛汀说：“这是我应该的。”

克里斯与南茜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乔也愣了一下。

之后艾丹跟他解释，乔是觉得他与伊格纳索斯家族走得太近，那句话并无恶意，但的确是在调侃他作为克维尔官员却放弃自己立场，全心依附伊格纳索斯家。

结果洛汀根本没听出言下之意，回了那样一句话。

“这下真是坐实了你就是我这边的人，以后也别想在几个家族之间维持平衡了。”艾丹叹着气说。

“我一点不想和其他家族扯上关系，”洛汀自觉不是个合格的官员，或者说他只想做个合格的情人，“也不介意被当做白桐庄园的一份子。”

他太过坦荡，乔也是个体面人，笑过之后便越过了敏感的立场问题。

“艾丹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对你的。”他说，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而且他也是莱顿最出色的年轻人，许多人都想着在他成年后把自家孩子推到他面前，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一个克维尔人。”

这话洛汀就不爱听了，他想起了另一位林恩，哪怕在他与艾丹的婚礼上，都要提一嘴他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侄女。

于是他的话也不客气起来：“要说运气好，您也不逞多让。”

这位乔先生原本与林恩家族的家主之位毫无缘分，是上一位家主没有了继承人，才把他这个旁支拉了出来。

乔也不生气，显然类似的话已经听过许多：“没错，感谢老林恩先生。”

“你更应该感谢艾丹才是。”

乔露出疑惑：“为什么？”

洛汀：“……”

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但连他自己都能听出来，那就是他的声音。

这就有点诡异了。

等把乔一家打发走，洛汀拉着艾丹回到房间，后者一头雾水：“你有话要对我说？”

洛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斟酌半晌，道：“我怀疑，我从梦里带出来了什么东西。”

“？”艾丹不太理解，“你是说你精神上还有点影响是吗？”

刚从长久的梦里醒来，一时半会儿分不清现实，可能还残留些许梦的印象。

洛汀把那颗眼珠从他身上掏出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也不是我的，”他看着艾丹的眼睛，“你也不相信是客人带来的，那么，它大概就是跟着我从梦境里出来的了。”

艾丹半天挤出一句：“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如他一般经历的怪事够多，便会培养出某种直觉，“你也许不知道，在梦里我的灵魂去到了另一个国度，知道了许多难以想象的秘密。”

“比如，”他随手捻起书桌上的一叠空白信纸，“你父母遭遇强盗的时候，被一位过路人救下。”

“我正是因此去克维尔的。”艾丹还记得这个前因。

洛汀说：“后来你父母一直在寻找那位救命恩人，克里斯先生在信里提过的。”

这个艾丹就不记得了，他听着洛汀缓缓道：“他在信里说，救了他们的人，并非人类，浑身覆盖硬甲，还有一只和我极其相似的眼睛。”

“就像它一样。”他摊开手掌，那枚冰蓝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半圈，对向艾丹，仿佛在注视他。

“你不喜欢人体器官，但你舍不得处理掉它。”洛汀其实一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哪怕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是要留下这枚眼睛。”

他一字一句说：“维勒，他是我的替身，但他也是你非常看重的存在。”

艾丹已经有些慌了，他实在听不懂洛汀说的话，又或者感应到那些话里沉重而可怕的真相，本能地想要抗拒。

不过这些话洛汀也不是全说给他听，托着那枚活物似的眼珠，他道：

“刚知道维勒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也许你认为我会很生气，感到自己被背叛，但其实我没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那一瞬间的诧异之后，他竟然浑身都轻松下来。是的，轻松。

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知道维勒这个存在的呢？

银骑士告诉他，他死后十七年艾丹的经历，告诉他对方最终的结局是付出一切后众叛亲离，遍体鳞伤地离开家乡。

再之后的事他还未曾了解，但光是这些已经让他心如刀割，忍不住想如果那时他还在、哪怕是以魔物的身份陪在艾丹身边，哪怕他们两个一起在十七年后被当做邪物烧死……也比让艾丹一个人承受要好。

但是没有如果，他再次有自己的意识就是这一次轮回，这之间对于艾丹来说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倘若漫长而无尽的流浪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实在太寂寞了。

所以在艾丹吞吐而不安地告诉他，自己制造出了他的替身之后，洛汀觉得自己捏紧的心一瞬间就松开了。

原来在他不在的时候，艾丹也不是孤身一人，有某个存在守护他，在他痛苦的时候陪伴他，与他一起面对前路坎坷，也会替他去做他拉不下脸的事。

“这对我来说，比纠结什么背叛、什么替身更重要，”洛汀道，“因为比起对感情的忠诚，我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过得好一点。”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眼珠：“所以你现在可以出来见我们了吗？”

艾丹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抽了出去，血肉、情感、记忆……它们汇聚成一个脱胎于他又不同于他的存在，像制造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

房间里出现了第三个身影。

他高大英俊，发色比洛汀更深一些，有一双透蓝到近乎紫色的眼睛。

艾丹看看他，再看看洛汀，再看看他，感觉目光一左一右间就过去了十年。

一边是十五岁的少年洛汀，一边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而且还同时出现，太怪异了。

但另外两个人都一脸淡然，顶多洛汀眼里有不曾掩盖的好奇。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与你的第一次见面，”与洛汀生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开了口，他轮廓更加分明深刻，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为表正式，尽管我们已经了解彼此，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维勒，是艾丹思念与爱意的具象化，我的形貌依托于你而诞生，但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是艾丹的一部分。”

他转向已经彻底傻掉的艾丹，微微笑了笑。

“简单来说，你把我吃掉，就可以直接获得我的记忆和力量，没有任何副作用哦。”

艾丹惊恐道：“我不会那么做！”

“先不要说这种话了，”洛汀看得出他已经吓坏了，这个吃人的世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也别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可食用性。”

于是维勒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

“你刚才说的很好，让我很开心，”维勒认真注视洛汀的双眼，“作为艾丹的一部分，我看到了你值得他如此深爱和付出的品质。你对他的感情，的确配让他付出同等热烈的，足以让我永生不灭的爱。”

“艾丹若是有知，也会感到很欣慰的。”

“可是我就在这里啊，”艾丹茫然地道，“不要说得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洛汀咳了两声：“那个，其实在这次轮回里我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疑惑。”

他望着高大的维勒，他强壮英武，是实打实克维尔战士的模样，要是谁在十五岁的时候知道自己二十五岁能长成这样，一定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这就是艾丹所想象的，长成大人后的他。

“我记得我在龙神的力量下魂飞魄散，应该没有再重生的机会。但是考虑到艾丹后来的能力，加上你的存在，”他寻求着答案，“是你救了我，让我回归人间的吗？”

“你的灵魂能够回归，的确和我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不是我救了你，”维勒说，“恰恰相反，是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