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众人抵达苏家。
苏家大门外有两座叼着珠子的石狮子,大门是新修缮刷了漆的,小时候自己时常从这偷偷溜出来,去路边的一个老伯那要东西吃。
本来以为有关家里的事情她几乎全忘了的,可直至苏家大门,卫胖子上前敲门,苏诤那锈迹斑斑的脑子才缓缓转动。
哦,已经到家了呀。
时隔十一年,大半生都在外得苏诤抬头看着高高的大门,实在是陌生得很,门很快被敲开了,仆从笑脸相迎,将众人与她一同迎了进去。
苏父亲自迎了出来。
中年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因修炼吐纳,看不出实际年纪。
众人与苏父在大堂相坐。
陆芸生是陆家嫡系的千金,陆叁岭是陆家重视的小辈,卫胖子是卫家的少爷,苏父态度自然十分亲和。
陆芸生与卫胖子都是能侃侃而谈的人,他二人坐在前座与苏父说话。只是晚辈与长辈能交谈的属实不多。在得知苏家大小姐苏缨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苏家去落仙山求道后,芸生不可避免的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哦这样啊,我们要是早来一个月就能碰见了。”
“陆姑娘与我儿关系当真是好,不过即便现在遇不着,之后也会在三剑山相遇。”苏父哈哈的笑了两声:“三位,难道不是想要去三剑山参加大比的吗?”
陆芸生与卫胖子对视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苏诤坐在末位,看着外面有些陌生的庭院不发一言。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少顷,众人站起身,正打算离去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那笑声由远及近,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小跑着,提着一根马鞭进门来了。
“爹!”他拿着马鞭,也不管周围有什么人,就兴高采烈地上前。
“爹!快看,我新驯服了一匹马。”
这打断了几人的谈话,只是来人是他千娇百宠的小儿子,独苗苗,苏父也不生气,只是拍拍他的头训斥道:“没见到爹有客人吗?你这模样,成何体统?”可话虽这么说,言语间他尽显宠溺。
“还不来见一下你的哥哥姐姐?”
“哦。”
“来,这是你芸生姐姐,这是你明远哥哥。”苏父给他介绍来此的客人,男孩当着苏父的面,只好叫人。
芸生笑着应了一声,苏以浩是苏家的独子,虽说没那么熟悉,但到底是苏缨的弟弟,她还是表现出一副喜欢的模样。
“这是你叁岭哥哥。”
陆叁岭那黑沉沉的脸看不出什么友善,但还是点了点头,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你……”到了苏诤时,苏父不可避免地卡了个壳,对于这个走了十几年没见过的二女儿,他实在是没意料到她这会儿会出现。
苏诤也不介意,不如说她习惯了:“苏诤。”
"苏诤?"苏家小少爷笑了起来,男孩年幼的童音显得格外天真:“哎呀,你姓苏啊?好巧哦,跟我同姓哎。”
"浩儿。"苏父皱起眉:“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哪个二姐姐?”
“是你外出游学的二姐姐,你要好好与她相处,不要欺负人。”
“哎呀,知道了爹。”
众人神色各异小,哪怕是对苏诤厌恶极了的陆叁岭,此时也有些侧目。
难道苏家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一个送出去游历多年的姐姐吗?
身高的优势让苏诤轻而易举的居高临下,她眼珠子往下瞄,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们是在杉岭那边碰到二姑娘的。”苏诤不尴尬,陆芸生却是个替别人尴尬的性子,她倒没说当时苏峥有多惨,只说:“恰好我们正要来拜访您,就与她同行一起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
苏父拍了拍苏以浩,给了他一个眼色叫他别乱说话丢人现眼。他送三位世家子弟出了门。屋里就剩了丫鬟仆从,苏以浩与苏峥。
苏少爷对这个姐姐有些好奇,他自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有个天才的姐姐。
——长姐苏缨漂亮聪慧,一等一的招人喜欢,父母将苏缨当成宝一样对待,万事都是顶顶好的。
只是……他还不晓得自己还有个这样的二姐……
这么…平平无奇……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的程度。
苏诤其实这时候已经打扮得很妥帖了。
她枯黄干燥的头发经过了修剪打理,她灰暗而破烂的衣服已经换成体面的棉料袍子,甚至因为吃得好些,她脸上也挂得住肉了,这让她看上去体面了很多。
只是看起来仍然很穷。
她头发上没有珠钗步摇,手腕间没有金银珠宝,腰间没有玉环玉佩,穷酸的像是穷亲戚特意来打秋风的一样。
苏以浩盯着苏诤看了半柱香。
"喂。"他突然开口,瓮里瓮气的:"你真是我姐?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我还有个什么二姐姐?”
“……”
“喂?”
“……”
“喂!你是哑巴吗!”
苏诤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开口。
“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你!”苏以浩像是被她踩到了尾巴,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样跟我说话?”
苏诤沉默。
“瞧你这副寒酸样,莫不是从哪个乞儿堆里爬出来的吧?"
“你不说话?你真是哪个乞丐窝里跑出来的啊?就你这样的还想当我姐姐?我告诉你,我爹他有七**个小妾,你是哪个女人肚子里蹦出来都不值钱!”
苏诤只看着他,少女的瞳孔比常人更浅,灰色的眸子在太阳光照射下反射出琉璃的光彩,却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喂你怎么不说话?你看我干嘛?”
“喂!”
苏小少爷年纪小,什么都没见过,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声厉内茬的踢了一下脚边的凳子,跑出去了。
……
等到苏父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屋里就剩苏诤一个人,连丫鬟都出去了。
“父亲。”苏诤从位置上站起来。
这是入门来她第一次叫苏父。
苏父绕过她坐到上座。
苏诤身上还带着伤,右手还包扎着白布带,苏父扫了她一眼,只当没看见,他抿了一口水,又过了好半晌才说话。
“半年前,我派人到不知山请你回来你也不回,你高高在上,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我还以为你需要为父亲自去请你回来才肯回来。如今也就才一年不到,怎么?现在舍得回来了?”
苏诤听出来他在发脾气,就一句话也不说,等苏父冷言冷语说完了,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才开始说话。
“半年前,你派人去不知山,顺道为我指了一桩婚事,师傅说我年纪太小,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尽早完婚。”
“修炼之人长路漫漫,况且对方只是个半妖……”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苏父的脸唰的就沉下来了,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木桌上一碰。
“好好好,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你这儿,就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仿佛我这个做父亲的是要害你似的?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为什么现在又灰溜溜的滚回来了呢!”
苏诤抿了抿嘴角。
“是因为三个月,你师父那破落地儿遭了大火,你没有地方去了,才想起来你自个有个家,才滚回来了是吗!”
“……”她绷紧了牙关。
漫山漫山的大火串上了天空,烧出了一整个浓烟滚滚,那乌黑的,被火光泼红了的天空燃了半夜,鼻尖又萦绕起火烧的糊胶气,腐烂气,尸臭气。
眼下……尽是漫山遍野,师父的,师兄师弟的……被烧煳了的……黑黝黝的,看不清脸的……残破的,断裂的……
死死攥着胳膊是师兄的手指,抬头一看是妖族的少年金色带笑的眸子,低头一看是少年血肉模糊的腰部,以及自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了的一片空白。
“诤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到山下去,忘了这些,别再回来……别哭……”
“你听我说,你瞧见山底下的花灯了吗?好看吧,去走一遭吧,红尘集市,市井繁华,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忘了这些,去吧……”疼痛削着肉,扯着筋,仿佛粘在骨缝里,直达心底,久久不散。
回忆停止在漫天的血光里。
苏诤紧绷着嘴角:“是。”
苏父冷笑一声。
他把茶一口一口抿进嘴里,直喝了有半炷香时间,苏诤也站了半炷香。
苏诤垂首看着他,她回来时,还想着自己这个样子,家里人总要管一管的,毕竟是亲人,她没体会过什么亲情,但想来跟山上也差不了多少吧……
只是……
“父亲。”她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思索着开了口。
“不知山上的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师门数条性命,都是被歹人所害……”
“所以呢?”
“我想请您助我。”
“你想借苏家的势?”苏父冷笑一声:“苏家凭什么要给你撑腰?再说,你那师傅,一个牛鼻老道,除了几本陈年旧书还有什么?值得人费心巴力去烧你那山头?还是说……你那师父心思不正,在外头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仇家?"
苏诤猛地抬头,她看着苏父眼底的讥讽,咬着牙,喉间涌上腥甜:"你,不要胡说,我师父他悬壶济世,一代清名……"
“笑话,还一代清名,一个牛鼻子老道,沽名钓誉的占了山头,就敢自称什么什么门派了。”
苏诤咬牙不言,生气也忍着。
她站了好半晌,但想着此番是有求而来,此番是有求而来,就把愤怒硬生生憋了回去。
太阳东升西落,直到半下午,苏父发了一通火气,才算熄了气。
苏诤忍气吞声的,这个样子倒是让苏父想起了她母亲的几分好,如今看了一眼,这姑娘虽未长在膝下,却也长大了,十几岁的女孩正是亭亭玉立,他心里怒意缓和了几分。
“算了,你既然回来了,先前的那些我也就不多计较了,你如今也大了,为父年前给你找的那门亲事,你还是多多考虑一下。对方虽说半妖,但到底是大家族的幼子,配你还是够够的。”
“你要我对师门惨状不管不顾?”
“……”苏父啪的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言语中有着难掩的怒意。
“我当你出去好歹是学了点东西,如今一看竟是如此愚不可及!什么惨状不惨状?你师父那是天灾又不是**!况且你已经十多岁了才刚到金丹期,这般无用,你能做什么?”
“不如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待嫁,还算对我苏家有点用……”
苏诤听不下去:“告辞!”她啪了一下,把手边的杯子往地上一摔,转身就往外走,苏父没料到,茶水就已经溅了他一裤管子。苏父被她气的当即一摔桌子。
“放肆!你当我苏家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是生子不养的地方,是没情没义的好地方,你说我师门是野鸡师门,我瞧你这破地儿还不如我那师门呢!”
“你!放肆!”
苏父气急,追上前啪得甩了她一巴掌后,那一巴掌甩的很重,把姑娘打倒在地,半晌没起来。
“别说你是我女儿,你就算不是我女儿,这苏家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自己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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