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舒义明的人,不是你。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笃定,神色亦是坦然,周昀何曾见过这般的人?
神秘莫测叫人捉摸不透,交锋之间又巧妙地抛出一些饵,那样诱惑人,足够叫人上钩了。
周昀也这样,咬着鱼钩上钩了。
于是他张了张口,语气难得沾染上几分急促,可话音卡在喉咙中就被猝然打断,舒义明显然耐心已尽,不想再和此人打哑谜。
舒义明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人人都想从我舒义明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你周昀也不例外,大多数人看我不顺眼,都想要我这条命……”
说着,弓起身子撩开帘子看了看盎然的景色,眯了眯眼睛。
“我猜你曾经也想杀了我一了百了,只不过比起我的死亡,那个我应该去死的理由比较让人在意。”
一只脚迈出去,舒砚复又转过头,槐树枝随风摇曳,槐花落在她的鬓发间。
“你请旨赐婚,总不会是想借机杀了我然后准备一辈子做鳏夫的吧?”
说罢,轻声一笑,踩着脚凳跳了下去。
朱漆的大门明亮威武,长身玉立的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恍然一瞬仰起头,伸手接住了一片槐花瓣。
收拢掌心,眼底尽是清明。
周昀眸光黯了黯,一道光芒从外照进幽暗的马车内,他手虚虚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指腹残存着温热的触感,他甚至还记得抚摸过那崎岖瘢痕时的感觉。
恍然抬头,春夏之景和煦耀眼。
一路上舒砚的伤口在马车里做了简单的处理,只是伤口上还凝着红色的血痕,看着甚为可怖。
入了府,苏合连忙迎了上来,见状满面惊愕:“少主这是怎么了?奴婢这就叫府医过来!”
“等到府医过来伤口已经愈合了,”舒砚穿过抄手回廊迈下台阶,“帮我涂点药便好,不妨事。”
苏合似有犹疑,可她自知万事应以少主的话为先,于是便连忙回房去取药。
舒砚没有跟着她,反倒是坐在了凉亭之内,长风拂面,她看着天边丝丝缕缕的云团,仿佛入定了一般。
从御前走一遭留下一道伤痕,虽然伤口很浅,可是盛开的血花却总是让舒砚不由自主地想到十几年前的江宁,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
位极人臣、迎娶当今陛下嫡亲兄长、锦衣华服加身,外人看来何其显赫。可说到底,不论如何荣耀,生死之事都只是旁人的一句话。
无怪乎……那么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还是那样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因为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
横生的枝丫探入亭内,那棵树被修剪整齐,只有这一枝突兀地横亘在这里,满园春色那么费心打理,却独独留了这根。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舒砚收起不合时宜的想法,苏合拿着药瓶走入亭内,躬下身子为她擦药。
刺痛缓缓从额上传来,药粉撒在上面的一刹,舒砚眉心一蹙,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吭声。
苏合的动作很轻很缓,让舒砚想起了自己缠绵病榻的日日夜夜。
那样尖锐的箭矢没入胸口时,她痛得几乎忘记了一切,眼前一片虚白,时至今日,她也只记得有一双温热的手拖住了她的身体。
那样轻柔的声音,像是幼时梦呓中幻想过无数次的母亲。
她说乖女儿,不成功便成仁,你抓住娘的手,娘和你一起痛。
可是舒砚痛得没有力气,她抓不住丝滑的云锦。
每每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时,都会有这样一双温柔的手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几缕叹息飘入舒砚的梦,怎么也填补不了记忆中的空白。
……就像是现在一样。
舒砚正出神着,察觉到苏合的动作倏地停了,紧接着眼前那团身影缓慢地移开,于是她下意识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苏合恭敬的声音。
她向着一旁行礼,垂首:“见过景珩长公子。”
周昀回府之后先回房里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色的衣袍淡雅出尘,就像是天边那缕飘散的云团,在湛蓝的天空上留下很淡的痕迹。
他也映在舒砚的眼底,丝丝缕缕地像是云一样。
舒砚错开视线,看着石桌上一团巾布,那是苏合为自己清创时留下的,上面满是殷红。
“我还以为景珩长公子,要一直在那边看着。”
察觉到她语气中淡淡的不快,周昀眸中反倒是划过一抹异色,不似被呛的难堪。
他抖了抖袖子露出明晃晃的手腕,轻声接过苏合手中的东西:“我来,你退下吧。”
苏合小心翼翼地看了舒砚一眼,察觉到对方并没有抗拒后,缓缓地退了出去,和吉祥一边一个守着亭子。
他站在舒砚的身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眸光潋滟,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头仰起来,你这样不好上药。”
舒砚轻笑一声,倏地抬头与周昀四目相对,后者动作顿了一下,淡然无事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小心翼翼上药。
她总是会闪现出雪夜里狼狈的自己,虽然不至于让此刻的舒砚再度失去理智,但想到自己还是案板上的鱼肉,心情自然不会明朗。
十几年的人生中见多了捧高踩低的事,受遍冷眼讥讽,舒砚自诩并非良人,有时妒忌在夜里灼烧着她的理智,和呼啸的雪夜冷风一起将她侵吞。
要将她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舒砚向来对世人抱有最大的恶意。
她总是会用最恶的念头去揣测一个接近自己的人,或是预想一件事最坏的结果——
这么久以来,她预想几乎都成真了。
可唯有眼前这个人例外,与他相干的事,也出乎舒砚的意料。
她以为,想要舒义明性命的人就是眼前的周昀,他请旨赐婚也不过是一场骗局,为的就是谋夺她的性命。
可时日流转,舒砚发现周昀所图的,似乎是某件事情的真相。
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舒砚在一次次地探究中,竟不由自主地和周昀越来越近。
直到现在,呼吸纠缠,四目相接。
春夏盎然的天地中,长风摇曳,让他们的发就这么轻巧地缠在了一块。
舒砚凝视着周昀,而后眉头一蹙,从这个近乎把控的姿态中抽离出,周昀托着她下巴的手突然悬空。
短暂的寂静终被舒砚主动打破。
她再一次冷漠疏离,轻轻地道谢,轻轻地不再看周昀一眼。
“多谢,处理成这样便可以了。”
周昀摩挲了一下指腹,悻悻地收回手,沉默着将瓷瓶盖上。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可收拾这些东西任其再拖拉,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于是最后,周昀只能站在那挡住了一半的天光,手里还捏着那个瓷瓶。
舒砚已经要起身回房,周昀却在此刻突然开口,说了一个让舒砚意想不到的话。
周昀道:“你胸口上的伤痕……我记得西域送来的贡品中,似乎有可以消除疤痕的东西。”
舒砚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
“为何?”
舒砚已经起身走出半步,听到他如此发问,终是慢下脚步来转过身,流风回雪,一张脸半明半暗之间,显得格外萧然。
“不需要,便是不需要。”
不需要……
何其冷硬的三个字。
周昀缓缓垂下手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长风吹拂着他纷飞的衣袂,天边的那团云就这么被吹散了。
*
春夏之际,朝中事务纷杂。
二月初的春闱拖到今日才有结果,中榜者自然欢欣鼓舞。
舒砚身上还担着一个凤阁舍人的名头,只不过由于她重伤一事告假,再加上小皇帝周玙尚未亲政,舒砚一直都没有什么差事。
直到春闱放榜才算忙活起来,白日里小皇帝不温习功课了便召她进宫,有时问两句神像牵扯出来的事查得如何,有时又问两句周昀的状况。
舒砚一一回答,真假掺半。她说假话一向厉害,便连舒庆娴也时常被骗过,小皇帝周玙更是不疑有他。
不过周玙时常看着舒砚额头上的疤痕出神,直到春闱放榜忙起来了,二人闲谈的内容便也搁置了。
春闱放榜自然是大事,天枢城为此一连几日都极为热闹。
直到朝会之上,舒砚身着官服头戴发冠,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看着礼部侍郎站了出来。
那礼部侍郎手持笏板,恭敬行礼,沉声。
“陛下圣明任人唯贤,今科取士人尽其才,野无遗贤万邦咸宁,实乃社稷之福。”
头戴冕旒的小皇帝周玙看着考中者名册,以手抵额,神色莫名。
半晌,声音不悲不喜地说了一句:“诸位爱卿选贤举能,为我大周劳心竭力,朕都看在眼里。不过贡士殿试一事,暂且延后吧。”
说罢,满朝官员无不抬起头,看着龙椅之上那被冕旒遮住的面孔。
“陛下,臣以为不可,既然贤才近在眼前,殿试怎能延后呢?”很快有人站出来反对。
“臣也以为不可……”
几番争论响起,舒砚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直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舒砚听到了周玙点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出来。
礼部侍郎曾是舒家上一任家主的门生,在众人眼中,礼部侍郎是不折不扣的舒党。
而凤阁舍人舒义明,是舒党魁首的独女。
礼部侍郎要极力推举人才入仕,陛下却点了舒义明出来阻挠。
一道幽深的视线追随着舒砚,她知道,那是母亲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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