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交织

膝盖与额角交替着疼痛,舒砚站在那不再做声。

一番话几乎是用尽了她的力气,嗓子有些干渴,不远处那道少女的声音响起,威严十足。

周玙问她:“这便是你的全部想法?”

舒砚喑哑着嗓音,应声说是。

周玙目光垂落,看着自己在盛怒之下被砸了一地的瓷盏,碎片四分五溅,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脚下也滚了一片。

“朕当真是觉得奇怪,母女之间,为何会相差这么多呢?”

周玙脚尖轻轻碾着瓷盏,看得周昀心情复杂,担忧与无措交织,一整颗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煎烤。

可阿玙的动作那么漫不经心,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脚上的动作也没停,像是春日里放纸鸢的少女一般。

她又道:“朕记得从前,舒卿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也从来不会出这样的主意。”

周昀的视线不住在小皇帝周玙和舒义明之间徘徊,阿玙这句话方说罢,那厢舒义明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而后只见她抬起头。

额角上殷红的血迹突兀刺眼,她只是抬起手用绣满了金丝银线的袖子擦了擦,血迹没擦掉多少,动作也更触目惊心。

一如往常一般,毫不爱惜自己。

“今非昔比,”舒义明揩去殷红,随后说了一句极为僭越的话,“陛下长大了,臣也是。”

而后露出了一个十足张扬的笑容,终于又肖似传闻中那个不可一世的舒义明。

小皇帝周玙睨了舒义明一眼,深深斟酌她话中的意思,倒也并没有去追究她话语中的罪过。

好半晌,周玙轻轻一下将那瓷片踢到一边:“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调查此事?”

回想起仵作记录下的尸体细节,舒砚早就有了思路,面不改色问道。

“回禀陛下,神像内的尸体腿骨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仵作已经查明乃此人生前所伤,且那伤痕应该有了写些年头……”

舒砚曾经带着人遍查案卷,十几年的陈年旧案查下来,并没找寻到符合尸体年纪与特征的失踪人士。

舒砚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

大周百姓自出生起便登籍,朝廷每三年一造籍,壮丁更是每年都调查登记一次,方便授田和收田。

若是哪家哪户有人失踪了,朝廷不可能不知晓。

可偏偏……舒砚翻遍了籍册,便是没有找到符合特征的人。

每至夜晚,舒砚躺在床上听着更漏声,青色的月光照着她的手腕,舒砚的思绪也像流水一样的月光倾泻。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这具尸体牵扯到了某种秘辛,其死亡是不能被旁人知晓的,所以有人刻意抹去了此人存在的一切痕迹。

时日流转,十几年后的今天,舒砚面对一具白骨,查无可查。

活人最难对付,死人最不能撒谎。

腿骨上那道深深的伤痕、颜色不正常的骸骨……

从这里查起,也算是够了。

舒砚大着胆子,决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先从这边入手,于是诈道。

“敢问陛下,朝廷中是否有失踪的跛脚官员?”

舒砚自然不会错过小皇帝的神情,闻声,只见周玙几乎是愣了一瞬,神情很快便不明朗。

冷肃着声音:“朕念在阿兄的份上对你和颜悦色,你莫要僭越!母皇当年治理有方,你这么问难道是在质疑母皇吗?”

舒砚垂首行礼,沉声道:“微臣不敢。”

目光触及到脚下几枚碎片,其中有一枚还沾染了她的血迹,舒砚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微臣入仕时曾有幸在先帝跟前侍候,在微臣的心中,先帝犹如日月明珠,时至今日,微臣仍旧铭记先帝教诲,并以此为荣。

“先帝与陛下圣明,可蠹虫着实可恨。数十万斤黄金,贪墨者其心叵测,微臣只盼陛下整肃朝纲,让佞臣无所遁形。”

佞臣。

也许在不少人的眼中,她们江宁舒氏才是把控朝政的最大佞臣。

如今她舒砚竟也有说别人是佞臣的份。

走出紫宸殿时,濛濛雾气犹如薄纱阻隔了大半的日光,她轻轻拂去袖子上的灰尘,余光触及到一方平整的手帕。

周昀攥紧帕子的一角:“擦擦吧,快些回去上药。”

舒砚没有拒绝,沉默着接过。

二人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今天日光不甚明朗,连带着周昀的脸色也有些阴郁。

他少见地主动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有些窒息的寂静。

周昀道:“额头还痛吗?陛下并非有意。”

舒砚摆弄着那一方帕子,不以为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人臣,自然就得受着。”

周昀只当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怨怼,斟酌片刻,寻了个话头开解:“我了解陛下,她肯将这样的事交给你调查,足以说明她对你的信任。”

舒砚动作倏地停了,马车拐过朱雀大街,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景珩长公子府。

“周昀,装傻很好玩吗?”

长风掀起车帘的一角,她蹙眉端坐在那里,周身紧绷着,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而听到这话的周昀,只是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而后便一直保持着动作,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看透。

“我倒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周昀否决道。

舒砚将那方帕子随手丢在二人之间的软垫上,用小指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轻轻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知道,陛下最担忧的就是我母亲她们这群重臣,选我去搅弄风云,能给江宁舒氏添点乱子,有何不可呢?”

舒砚轻笑一声,肩膀轻轻耷拉了下去,而后手探到自己的衣领,在周昀满是惊愕的目光中,突兀地扯开了。

有些苍白的肩膀,映入眼帘。

周昀很快垂下头错开视线,他眼睫颤抖着,深色的眼瞳似是冰封的海,面上静谧无垠,海面之下却翻涌着叫嚣着,又被压抑着。

而他眼前的舒义明毫不在意,甚至抓住了他的手带向了那边。

旋即,周昀的手触碰到了温热的身体,那上面有一道崎岖狰狞的疤痕。

周昀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可只一瞬过后,便主动碰了碰那道伤疤。

伤疤的主人自始至终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周昀缓缓抬起头,与寂然的她四目相对。

“还有这个伤疤,若说我舒义明与旁人有何不同,便唯有这一点疤痕……也许你们都知道我这伤疤是拜谁所赐,可偏偏要引我入局,看着我斡旋挣扎。

“那我也如你们所愿,为江宁舒氏带来波动,为幕后凶手带来不宁。”

她用力攥着周昀的手腕,两根指头之间并没有相接,凭借周昀的力气只要一挣,便能挣脱她的桎梏。

但是周昀没有。

马车停了下来,周昀突然提高声音吩咐:“我与舒小君有要事相谈,你们退远些!”

马车外静了一会儿,很快便传来了几道声音,下人个个应了下来。

舒砚早在他出声阻止下人要掀开帘子的动作时,便放下了手,此刻百无聊赖地靠在软垫上,嘴角噙了一丝微笑,没有落下。

“你不是早就想知道了吗,现在亲眼所见,可知道在你眼前的究竟是谁了?”

周昀的手并没有放下,反倒是又往前探了探,而后两只手一起为她拢上衣服。

他的动作很轻,交叠衣领时动作徐徐缓缓,极为熨帖。

“现在看来,又有什么重要呢?”周昀出乎意料地说了这么一句。

舒砚不知周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耳边落了一团温热,周昀为她整理着与发冠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几缕青丝被金银饰物绷得几乎要断开,无论怎么都不能脱身。

若是舒砚自己,必然要把发丝剪短,以求解脱。

但是周昀满面岑寂,如温润的玉一般,许是世人觉得“彩云易散琉璃脆”,可玉,本质上也是一块石头。

一块固执的、不会说话的石头。

玉石一样的周昀让她得以解脱,骨指分明的手掌最终停在了她的脸颊上,周昀捧着她的脸,呼吸交缠。

“此时此刻,我想直截了当一些。”

“舒义明,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曾怀疑过,想要杀你的人,是我。”

一句平静而笃定的话语落在二人之间,舒砚倏地抬起眼皮,看着动作过分亲昵却不含任何旖旎意思的周昀。

舒砚有那么一刻瞳孔猛缩,几乎下意识就躲开了周昀的动作。

于是一息之间,周昀的手就空在了那里,一阵诡异的寂静蔓延开,他最终缓缓放下手臂。

话已经问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都不能当放下那些没有存在过。

“你肯这么问,就是动过杀我的念头了,”舒砚别过脸去,“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就能杀了辅政大臣的气焰?”

说罢,舒砚转过头,神色淡淡。

周昀抿唇,他早就该知道,舒义明此人一向狡黠,她不想回答的问题,总有巧妙的办法逃过的。

逃过之余,也一定会从发问者身上剥下一层皮。

舒义明轻笑一声:“这一点上,陛下比你这个兄长要聪明许多。杀了一个舒义明,还会有别人顶上来,政局之中,无数人都会为了权利前仆后继。

“这世上是没有废棋一说的。废棋也不可杀,因为废棋也会变成士卒,有朝一日,他会为了你冲锋陷阵、勇往直前。”

她靠在软垫上:“我知道,刺杀舒义明的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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