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昀的手掐着桌角,指腹隐隐泛着青白。
舒义明那道清越的声音响起,她的反应远远比周昀想象得要淡然。
面对威严初现的周玙,她只是垂首行礼,说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小皇帝周玙踱步回御案前,从一摞无关紧要的奏折后侧,拿出了一样东西,而后轻轻在舒砚的面前晃了晃。
那奏折没走章程,小皇帝周玙也心照不宣地没让旁人知晓。
不合章程提交上来的奏折,周玙就算写上朱批也做不得数。因此收到奏章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这位舒爱卿在等着一个面圣的机会。
“念出来,再给朕听听。”周玙踱步回去,坐在了周昀的身旁。
而后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舒砚的身上。
舒砚打开奏章,看着上面自己模仿出来的完全属于“舒义明”的字迹,逐字逐句,清楚地提到了四个字。
“金光显圣。”
说罢,还不由掀起眼皮,意有所指的视线落在了周昀的身上。
便见他股指用力紧紧攥着桌角,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持理智。
他视线涣散,显然在听到“金光显圣”四个字时,便已经思绪翻飞,神游天外了。
在见到始母娘娘神首内机扩与琉璃眼的瞬间,周昀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
那个时候他高热不退,成日梦呓,后面醒来时吉祥说了自己的状况,周昀问他自己说了什么。
彼时,吉祥抿着唇,一向性格外放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难得出现了几分惧色。
摇着头:“吉祥不敢说。”
周昀看着灯火昏黄的室内,一簇微光摇曳,他好似一瞬间回到了神山上,风雪渺渺中舒义明的身影,一步步走向神色空濛的他。
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周昀有很不好的预感,他难得厉色,让吉祥说。
“金光显圣……殿下,您一直在念叨‘金光显圣’!”
说罢,吉祥以额抵地,声音颤抖:“奴婢犯了大不敬之罪,请长公子恕罪!”
周昀闭目,肩膀微微颤抖,好半晌竟是扯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冷硬的、满是嘲弄的笑容。
“都有谁听到了。”
于是吉祥说出了两个名字,他说在周昀昏迷的期间,只有这两个人进屋看过,且无不屏退左右。
两个女人。
两个与他此生息息相关,纠缠不休的女人。
一个是他的至亲阿玙,最不能知道“金光显圣”秘密的人。
一个是他的恨不能求不得,最不该知道“金光显圣”秘密的人。
周昀曾一度懊悔,很不得自伤来惩处自己,他后面想过补救,可是那段时日宫里他进宫无不碰壁。
直到今日。
他亲耳听到了舒义明奏折里的内容,里面明明白白提到了“金光显圣”这四个字。
周昀早就知道。
舒义明,是一个何其难缠的人。
……
舒义明的声音还在响起,周昀那样沉默,像是一尊玉塑。
唯有穿堂风吹过他的衣角,带起一阵翩跹的风时,才能证明他的存在。
舒义明:“近日,臣于神殿始母娘娘神像内,发现一具无名尸骸,经查与昔日‘金光显圣’之事干系甚大。
“数十万劲黄金不翼而飞,神首之内竟也能暗藏机扩!”
她的声音犀利无比,衣袍上的神首栩栩如生。
“此等骇人听闻、蒙蔽圣听之事,竟能掩盖至今,蠹居某处,不除之,天无宁日!
“臣夙兴夜寐暗中调查已有眉目,故今日冒死恳请陛下以彻查此案为始,整肃朝纲,收回权柄,使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念完后,殿内针落可闻,寂静无声半晌。
日光落在周玙的身上,她肩膀上盘踞的龙好似活了过来,声音冷肃,只有两个字。
“放肆!”
茶盏拂落,水溅了一地。
舒义明闻声而跪,周昀起身行礼站至一侧。
周玙看了他一眼,手轻轻动了动,最终还是拍在桌子上。
“‘金光显圣’乃是神明赐给我大周的祥瑞,你竟敢质疑,安的什么心?!”
碎裂的瓷盏有几片飞溅到舒义明的身前,落地又崩起,划破了她的额角。
血丝渗出,顺着她光滑的脸庞一点一滴流下来。
虽然伤口不大,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殷红再度出现在视野中,舒砚有一瞬间的愣怔。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前不再是花纹繁复的砖石,而是白茫茫的雪,她跪在江宁冷硬的土地上,也是这样流着血,摇尾乞怜。
十余年过去了……
她竟然还跪在地上。
为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搏一线生机。
交叠在地面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地颤抖,舒砚咬着舌尖,就在她要加大力气用疼痛为自己带来理智时,一个绝对不该说话的人,开了口。
颀长的身躯跪在地上,似乎是为了她,兄长跪拜妹妹;周昀跪拜天子。
“阿兄,你何苦跪我?!”
小皇帝周玙几乎是一瞬间扑过去想要扶起他,声音犹在颤抖,那么心痛,那么不忍,那么自责。
周昀以额抵地,格外坚决:“陛下厚爱臣,可臣一直都在心里记着,君臣在前,兄妹在后。”
小皇帝周玙的手忽地懈了力气,轻轻颤抖着,周昀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舒义明是臣的妻子,拜过天地发过誓,一辈子都要同甘共苦。她有罪,臣也难辞其咎,此言乃是臣的肺腑之言,并非要挟。
“可是这一切说到底,不过都是臣的过错……但是陛下!”
周昀抬起头,神色坚定,似有撼山之意:“陛下是盛名之君,舒义明也绝不是传闻中那莽撞狂悖之人,请陛下相信——兼听则明。”
舒砚跪在那,凝神看着周昀。
他跪在地上,又神色哀婉地低下头,一个陈情稽首的人,竟然像是天地间一座不可撼动的寒山,任风雨飘摇,寒山总能最先触及光亮。
而这抹光亮,忽然之间照在了她的身上。
照在了她这个无亲无故、踽踽独行的人身上。
舒砚震颤,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感动,也没有被他的跪拜而冲昏头脑,更不可能为此交付情感与信任。
只是刹那间,她觉得周昀不再像周昀。
为什么呢?
是什么让一个人不再像一个人,又是什么让一个人肯放下自尊,去哀求别人?
舒砚凝神看着,她的心中没有答案。
周昀转头,向她看来一眼,而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温泉缱绻。
小皇帝周玙神色复杂地立在那,无力地垂下手,也向舒砚看来。
“若早知如此,朕当真是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周昀回道:“可是,谁也不能预料未来。”
“罢了,”周玙摆摆手,似乎颇为无奈,“一个两个的都起来吧。”
“罪臣舒征,多谢陛下。”舒砚行礼。
她动作缓慢地起身,而后恭敬地立在一旁,没有一点逾矩的意思,和措辞强硬的奏章呈现截然相反的模样。
周昀起身后忍不住看了舒砚好几眼,最后还是强忍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皇帝周玙坐在御案后面的椅子上,心情不甚明朗,可语气却没有那般震怒。
周玙道:“阿兄说你不是狂悖之人,那么你为何敢质疑祥瑞?”
神像头颅内机扩的构造小皇帝早就知晓,舒砚没有顶撞她再继续拆解机关运行原理的意思。
就算有周昀在这里替自己求情,可金光显圣对于小皇帝周玙来说到底意义非凡。
先帝带着她第一次参拜神殿时,殿内出现了七彩光束。
彼时的周玙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孩童,若说她与自己的姊妹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在一众皇女中与母亲最为相似。
于是她得到了比姊妹兄弟更多的关照,但这种偏爱远远没到可以交付江山的程度。
真正让周玙被作为东宫开始培养的,便是那次神殿中,在周玙跪地的一瞬间恰好出现的七彩光束。
于是,众人称之为——金光显圣,天降祥瑞。
是始母娘娘赐给大周的祥瑞。
但是现在发现,那所谓的祥瑞不过是有心之人用机扩伪造出来的笑话。
操纵这一切的人是谁如今已经不可考。
可周玙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明目张胆地告诉自己——金光显圣是谎言,根本没有天赐祥瑞。
舒砚不卑不亢,脸上的一道血迹已经干涸:“时也运也,陛下天命所归,难道还在意所谓的天意如何吗?陛下,本就是周朝的天,谁能质疑、谁敢质疑?”
周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风华无二,锋芒乍现。
恍然一瞬,当真是像极了金翎首辅舒庆娴。
天塌下来,也泰然自若。
小皇帝周玙轻笑一声:“所以呢?”
舒砚继续说道:“既然陛下天命所归,难道还要让那些奸佞之人用腌臜手段蒙蔽圣听吗?二十万金黄金不翼而飞,多少人中饱私囊,此等蠹虫不除陛下如何收回权柄、安枕无忧?!”
她直截了当地直至小皇帝周玙埋藏在深处的**。
舒砚知道,没有人不渴望权力,更没有一个皇帝甘心当傀儡。
国无二主。
真正掌控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只能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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