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车队在城门前停下。

在内侍的带领下，卡希尔独自登上城墙，望着眼前的挺直背影叫了声“父皇”。

皇帝并没有回头，依旧望着下方热闹的人群，万分感慨地说道：“看到你的那刻，我差点以为是阿黛尔回来了，可惜一看到你眼里的张狂……”可惜什么，皇帝没有接着说，卡希尔也没问。

他回头，眼里是一如既往的玩味。

“听说海恩斯担任了你今夜的守护骑士，这可是头一次，以往可都被他一口否决了，没想到，这朵霸王花就这样水灵灵地被你摘下了……卡希尔，需要父皇给你派个女，男官吗？”

卡希尔笑得灿烂，“那我就替公爵大人谢过父皇的好意了。”

皇帝一怔，笑了出来。

“卡希尔，你要是早点回来，我还能再年轻个几岁。”他转身，靠在城墙上，在无际的黑幕下笑着向前伸出手，“站到我身旁来吧。”

两人并肩而立，此时，内侍也端着托盘上前。

“陛下，酒备好了。”

“开始吧。”

皇帝话一落，一道道魔法蹿上天空并在夜幕下猛地绽开。

“英勇无畏的先驱者赶走外敌，开辟了这片疆土，建立起伽兰帝国。几千年间，我们的伽兰勇士从未后退一步，从未放下手中染满敌人鲜血的武器，在一年一度的帝国诞辰日，让我们把这杯酒，敬给地底安眠的勇士！也敬给坚守在这里的你们！”

脑中响起的成熟男声真挚又坚定。

随后，在响彻整个帝国的欢呼声中，皇帝拿起盘中的银杯，倾斜往外一甩，酒液以一道优雅的弧线落下地面。底下的人激动地蹦着、高举着，犹如接到了渴望已久的甘霖。

“谢谢。”

“谢谢。”

“谢谢。”

卡希尔猛地抬起，刚绚烂的夜空，已重新回归平静和漠然，宛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耳边响起的，像被一层薄纱笼罩下的，混杂无数口音和语调的感谢声，仿佛只是他产生的一个幻觉。而他身旁的皇帝依旧在向下方招手，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殿下？”

卡希尔回过神，看向一旁等待的内侍。

“殿下，该你了。”

“嗯。”

他拿起酒杯，以同样的方式，将殷红的酒液扬给下方的土地。

……

卡希尔站在城墙上，被风扬起的黑色长发抚过他微挑的眉尾，他俯瞰着夜空下的城市，三三两两仍不舍离去的人群，以及在没人关注的城门边，低调朝皇宫驶去的马车以及一众侍从。

仪式一结束，皇帝就赶去处理“要事”了，如果不是内侍通报时，风中隐约传来的“美人”、“等候”几个词，他可能就信了。

骑士问道：“殿下，风大了，我们也下去吧。”

“不急，我再看看。”

“维尔，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从楼梯处匆匆跑来，“大人叫你过去呢。”

“大人找我？”维尔骑士一脸不解，看着楼梯，又看看沉溺风景的卡希尔，陷入纠结当中，“可大人，不是命令我，一步也不能离开殿下吗？”

卡希尔微微侧头。

“维尔骑士，你过去吧，公爵大人找你必有要事，这位骑士留下来陪我即可。”

“……殿下，那我先过去了。”

维尔骑士跑走了，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时，卡希尔还在优雅撩头发的手指，立刻伸入发间一抓、一拉，假发就被扯下来扔在地上，露出了包裹头部的白色网兜。

而一旁的骑士，此时也脱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卡希尔甩动头发，拯救被压扁的发丝，“卡尔，我等你好久了。这该死的头发，定了我一晚上，只要我换姿势就往我嘴里跑，脖子都僵硬了。还有这裙子，既不遮风也不保暖，这里风又大，鼻涕都快被冻出来了，你再不来皇太子的形象……”

拉开了拉链，袒露大半个后背的卡希尔，看着四周圈住他的三重水幕，停下了扯裙子的动作。

“……卡尔，你做什么？”

“我，我不好意思。”卡尔红着脸，背过身把黑袋子扔到水幕中，支支吾吾，“殿下您，您今晚穿着是裙子……”

午夜时分，男狐狸精强势挑起小书生的下巴，娇滴滴地诱惑道：

“来嘛～快活嘛～”

“不要～”

“不要～”

“不要～啊——！！！”

卡希尔甩飞小说·脑闪过的旖旎画面，争分夺秒地换上黑袋里的粗麻布衣物，走出水幕，把假发和裙子交给换好同款衣物的卡尔，同时冲他眨了下眼。

“卡尔，记得收好，这可是皇太子今后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皮肤’了。”

“！”

卡尔憋了一晚上，实在是忍不住了。

“殿下，您为啥要这样子？虽然殿下的女装是很好看，但，但是我更喜欢殿下您原本的样子。”

“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在跟我表白呢。”卡希尔绑着鞋带，头也不抬地调侃，“卡尔，你要知道，你殿下我，现在可是个非常、非常出名的皇太子了，要是还暴露了真面目，以后出门不得被围堵，还怎么带你溜出去玩。”

“但……！”

卡尔自知拗不过卡希尔，一开口就放弃了。

听着卡尔没有再追问，卡希尔低着头，无声地松了口气。其实他也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今晚这一遭，只是送给为他抱不平的卡尔，可当亲眼见证人们眼里的狂热，他觉得，或许他无意间做出了一个最好的决定。

卡希尔换好衣服，把卡尔换下的盔甲放在原地，带着他跃下漆黑的城墙底。“呼呼”作响的风，在落地前越发温柔，卷走落叶，平稳地把两人放在地上。

卡希尔重新戴上被风吹落的兜帽，“卡尔，我们去……”

“哒、哒、哒……”

他猛地回头。一个人从城墙边的黑暗中走了出来，首先进入路灯幽暗的光中的是，他从容优越的大长腿，其次是，紧实劲瘦的腰腹，以及一双暗金的眼眸。

被它注视，就像不幸地被一头极度饥饿的猛兽盯上了。

“海恩斯公爵！？”

卡尔惊呼。

沉默的卡希尔，沉默地与他对视。

他身上帅气的骑士装，已换成了简便的白衣黑裤，城墙边还备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分析现况后，理不直气壮壮的卡希尔率先发话了，“小海，你来得也太慢了，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揣摩殿下的心思花了点时间，是我的错。”海恩斯朝他伸出手，“殿下，上车吧。”

“现在不急。”

卡希尔起了坏心思，从卡尔那要来没用完的黑色试剂。

“公爵大人，低个头。”

……

“哐当、哐当。”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停在小姑娘摔倒过的地方。不久前还聚在这里的人都散去了，只有铺满街道的鲜花记录下了当时的盛况。卡尔在其四周洒下药粉后，没几秒就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幽幽绿光，而后化作一阵黑雾消失不见。

“殿下，您说得没错，这里确实使用过黑魔法。”

“黑魔法啊……”

黑魔法师，一群不被魔法师工会承认的鬣狗。

人与玩偶互换，寿命转移，魔法暗杀……无论是多么邪恶的想法，只要敢提，只要能付出代价，他们就敢接，就敢试。

在一千年前，伽兰勇士，以一场死伤大半的战役，驱逐了这片土地上所有黑魔法师。可即使这样，他们的失败产物，致使魔兽发狂的黑雾“祸”，依旧在不断骚扰着边境。

“原本我只是有点疑惑，在那么大的人流里摔倒怎么可能不被瞬间淹没，握着她手时，我却依旧感受不到魔法留下的痕迹，黑魔法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没想到……真是这个令人糟心的结论。”卡希尔拿出顺的熊崽发夹，“卡尔，你看看，能不能查到他的踪迹。”

“不确定，我试试。”

卡尔原地画了个魔法阵，随即接过发夹，放在最中央的五芒星上，对其唱起了繁杂咒语。

刚一念完，两团绿雾就从中飘了出来，且像两根丝线一样，一端系在发夹上，另一端则分别向相对的两方向延伸而去。

卡希尔……

“公爵大人，要不我们分头行动？”

“这确实是最高效的方法。”海恩斯站到了卡希尔身侧，肩膀微微贴上了他的手臂，比主仆两人相差半个身的距离还更近，“我需要保护殿下，所以，殿下你跟我一组，卡尔自己一组。”

“……我觉得不妥。”卡希尔前跨一步，转身面对两人，“对方情况不明，贸然分开难免会增加遇到危险的可能性。”

海恩斯了然一笑。

“殿下说得对，那就一起行动。”

谁也不知道两条绿雾会通向哪里，卡希尔三人先选了绿得更深的一条，循着它的轨迹拐进弯弯曲曲的昏暗小巷，来到一间破旧小楼前。看着消失在二楼窗口的绿雾，两人相望一眼，默契地翻了上去。被遗忘的卡尔，看着两个矫健的背影，默默留下望风。

和外墙的简陋不同，卧室的装饰格外温馨。墙上可爱的熊手挂钩，桌上摆放着熊熊跷脚摆件，以及墙角处还摆着只和他等高的巨大熊玩偶，除此之外，再怎么看，都是间普通的女孩卧室。

而那个摔倒的小姑娘，此时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还时不时打个小呼噜。

“发现什么了吗？”

“没，这只是一张，应该是那小姑娘刚生时和父母的纪念照。”卡希尔把手中的相框摆回原处，“看来只是恰好被黑魔法师选中为目标了。”

“殿下，这条线索似乎断了呢。”

“嗯……”

卡希尔伸手，推开背后那张快贴上他脸的英气脸庞，没有那一头耀眼夺目的金发，当注意力全被五官吸走，他终于了解到帝国子民为什么会爱上这张脸了。

“公爵大人，我们已经出来了，现在可以不用凑到耳边了。”

“可惜了。”

可惜什么，卡希尔不想问。

他只是在寻找另一条绿雾尽头的路上时，从一开始与海恩斯并肩，一点点地放慢脚步落到了卡尔身侧。他时不时瞥向前方的人，用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气声问道：“卡尔，被喂吃情人果的人，过后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应该不会。”

清楚话里的人指谁，卡尔知道答案，但反倒不敢把话说死。

“那他是什么回事！？”卡希尔的手稍稍抬起，悄咪咪地指向前方某人，“他今天一直往我身边凑，难道是药效没过？他该不会，突然暴起打我一顿吧！？”

卡尔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殿下……”

“卡尔，有新发现吗？”

“没，我是在想……或许殿下您说得没错！”卡尔眼神猛地一亮，抓起卡希尔的手，“书上没提过，但不意味没有，看公爵的表现说不定就是，殿下您可要记得离他远点。”

“！！！”

此时，海恩斯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卡希尔……

慢吞吞地挪了上去。

“公爵大人，怎么不走了？”

“到了。”

“到了？”卡希尔的视线，从海恩斯身上落到了他的前方，“……这些都是什么？”

闭市后空无一人的市场，入目却皆是星星点点的绿色，就像无数双在暗中窥探的眼睛。卡尔走过去，随便拿了个闪着绿光的空笼子查看，“这些应该是与施了黑魔法的物品，或者说是宠物，接触时沾上的。”

空笼子，被啃咬的玩偶，地面的步伐……

“看来是有人，把这个帝国最大的宠物交易市场，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了。”

为得到更多信息，卡希尔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可越走，出现的绿点越少，到市场出口时，绿雾更是直接断掉了。在卡尔重新念起的咒语中，绿雾动了，可往前延伸了不足一臂距离就再次停下了。

当卡尔还想尝试时，卡希尔拦下了面色发白的他。

“可以了。”

“可是，殿下！黑魔法师……”

卡希尔从他手上夺走发夹，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没有可是，你累了，卡尔。多亏你才找到这里，你全干完了还让别人怎么活？”他望向从进入市场后就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海恩斯，“我说得对吗？公爵大人。”

对挑衅的眼神，海恩斯回以一笑。

“对的，殿下。”

“那这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

“回去？”

卡希尔伸到一半的懒腰都被吓住了，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盯着他。

“公爵大人，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今晚的夜生活才还没开始呢。”他顿了下，“公爵大人……年纪大了，也是能理解，既然这样，公爵大人你先回去吧，有卡尔服侍我就够了。”

说完，卡希尔拉起卡尔跑了。

不过……

今夜的他，是注定逃不掉的。

松开紧攥的拳头，任阴凉的晚风带走不知原貌的碎渣，月光下的海恩斯，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