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离散了许久的清醒脑子刚一重聚,就被打入梦魇。
眼前是一片混沌,我在这混沌里等得不知年月,正感无望又无聊之际,忽然看见一丝金线指引,我伸手一抓,顿觉灵台清明。
但这金线又细又滑,还喇手,移动速度极快,很快我就滑到了金线的尾部。
这可不行。
就在这来之不易的清醒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豁出去一拽,企图给自己拽上去,没成想这金线像活了似的,围了个圈,将我困如其中。
随之,金光大盛。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小朋友,可要抓紧了。”
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待缓过神来定睛观瞧时,发现自己竟然处于一片春和景明中。
我感知了一下身体状况——没伤没残,就是腿有点软。
我挣扎着起身,看见当年写生时住的酒店伫立在不远处。
难道是刚才我点破她趁人之危之事,她一气之下把我迷晕扔外头了?这脾气也太大了吧。
要是没记错的话,还有个老头跟我说话,隐隐约约地还听到他小声跟谁嘀咕什么“元宝全都给你用上了,赔我钱”云云。
看来是蕊蕊找了个身强力壮的老头帮忙把我扔外头,而且那老头可能还是个元宝爱好者。
不管怎么样,先回去再说。
酒店的大门很容易进,但要进房间的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摁门把手、敲门、扯脖子喊蕊蕊的名字——其实一开始觉得这样不体面,并不好意思喊,在外头被锁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实在受不了,这才出此下策。
果然是下策,一点没用。
蕊蕊没理我不说,还把保安招来了。
我尴尬得想一撞门框死了算了,但怕吓到看起来就阅历尚浅的保安叔叔,遂放弃。
保安说,这一队来的人已经出去了,让我去外面找找。
于是我又去外面,沿着记忆中的小路一直向南,找到了蜿蜒曲折的大部队——我们这次队里淘气小子多,老师难免管不住,队伍总是直不了。
我看着对面欢欢乐乐的人群,不自觉回想刚才自己的一番颠沛,本就十分委屈,有一想到刚才居然没人发现我不在队伍中,就连蕊蕊都没出来找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在此众人皆欢唯我心寒的心境中,我面无表情地快走几步,加入队伍。
其他人好像没从刚才的笑话里缓过来,发现我归队后也是该怎么笑就怎么笑。
当然我也不指望他们能理解我这个落魄艺术生,可蕊蕊见到我也是哈哈一乐,顺畅地把手里的画具扔给我,让我帮她拎着。
这让我怀疑他们刚才的笑话和我有关。
人要是脑子里琢磨事,走路就容易变慢。
我还没把刚才的委屈消化完,忽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被大部队落在后面了。
这回蕊蕊也没等我,我深叹一口气,顿觉手里的画具重如千斤。
别人的欢乐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好像我怎么沉默都换不来清静。
我也只好把气暂时搁置,提上力气追上队伍的尾巴,也没有上赶着似的再去前面找蕊蕊了。
很快到了湖边,杨老师在前面讲说水面色彩的写实感云云,这些东西我早听得耳朵生茧,便没那么上心,直接在队伍后边叮里咣啷地架上我和蕊蕊的金属画架。
杨老师明显是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往队尾不咸不淡地扫了我一眼——看来是没打算管我。
我更肆无忌惮,不光支好了画架,把色彩罐都敞开铺了一地,等杨老师讲完,我把色彩组合都调好了——还是两人份的。
杨老师一声令下,周围人开始朝四面八方攒动,每个人都试图寻找最佳点位。
蕊蕊笑眯眯地凑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弄得这么快?”
果然,女人只有在你有用的时候愿意哄你。
我的心更凉了半截,勉强自然地扯出笑容:“你先拿着,我手疼——太阳快落山了,抓紧找个点位随便画画吧。”
我手疼不是装的,因为确确实实在右手手腕上有个陈年旧伤,我才放弃了报送的机会,杨老师很清楚这件事,才把她印象里十分会照顾人的蕊蕊同学安排成我的床伴。
但没想到蕊蕊直接把我的魂勾走了……
幸亏这次我来户外写生课的主要原因是散心,有时候帮杨老师当个助教什么的,这时候我才有理由脱身,不至于在蕊蕊面前发火。
湖边路多泥泞,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同学们边上晃悠,有的画着画着就开始互相扔石子的淘小子们杨老师不好管,我就一屁股坐在他们的画布前面添上一两笔,免得杨老师动气。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离蕊蕊很远了,此时太阳已经不见踪影,但有余晖照映湖面,湖面反射出的金光和金线所发出的盛光十分相似。
我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蕊蕊所在的方向——她还在专心致志地低头在画布上涂涂画画,那就先不打扰她了。
时间好像快进了许多,我们大部分人都完成了底稿,准备收拾东西往回走。
还有几个没磨完的,我挨个跑过去帮忙收拾画具——能快点就快点,一会儿还得回酒店吃饭呢。
手脚麻利的早就收好了,有个姓苏的小伙子提出我们几个无事一身轻的先回酒店餐厅占位置。
杨老师批准后,我带着五六个人撒欢似的猪突猛进。
我们欢欢乐乐地走过天桥,苏同学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边退边说:“自行车……飞起来了。”
也许是自行车飞得太快,我们几个没有看见,就当他是着凉发烧了,便没有理会。
但下了天桥后,往建筑多的地方一走才发现,他没说谎。
路边的消防栓都拔地而起,在空中不规则地胡乱冲撞,低矮的农家房屋比钢筋混凝土凄惨更多,有的都看不出房屋的形状,和消防栓一样,不知染了什么毒,疯狂攻击人,一时间,雾惨云愁,暴土扬长。
我们几个一时受惊不小,放声尖叫后,立马紧紧围在一起缓慢移动,试图离开这片诡异的区域。
苏同学相对冷静一些,他说这是地震发生了,要带我们跑向空旷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场景,不死心地说:“这是哪栋楼需要爆破才弄出的事故吧?”
大概过了十几秒,一切都暂停了——消防栓在空中飘着,也不冲撞也不落地,就这么停在半空。
没人理会我,大家趁着暂停的功夫都飞速奔向空旷场地。
我也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跑,途中气喘吁吁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
她穿得还是初中学校的校服,身手敏捷地一个助跑,就上了停在空中的宇宙航母。
我:……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她早就自杀了,是穿着初中校服走的。
真是地震啊!!!
青天白日都能见鬼,你别说地震了,说我在外太空我都信了。
正当我精神崩溃之际,远远的,有一行救援队从刚才写生的地方走来。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这帮人,直到蕊蕊虚弱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她被停在我旁边,救援队又火急火燎地掉头去救其他人了。
她的后脑勺朝上,被人倒扣着抬在担架上,却还能发出清晰的声音,甚至还能喊出柳然俩字。
我确定刚才那道声音是从这人的方向传来的,并且这人的装束和蕊蕊一模一样,连头发散落的形状都差不多,只不过浑身湿漉漉的,没有一处不在滴水。
我壮着胆子伸手去拍她肩膀:“蕊蕊?你怎么掉水里了?”
清晰的声音从她的位置传来:“我现在动不了,你帮我一下。”
怎么帮啊姐姐……我欲哭无泪跪坐在地上。
帮她翻个面吗?
我战战兢兢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天躺着。
蕊蕊青紫着一张脸,脑袋好像都有些泡肿了,这状态实在不算正常,用恐怖来形容都有些轻巧。
刚忙活完,又是一道声音:“我饿了,柳然……”
我惊恐地看着她,因为她的嘴根本没动。
我失声尖叫,踉跄着往后退。
“你干嘛那么害怕,不是说喜欢我吗?”
“你别害怕呀,我只是让你近距离看一下我怎么死的,不是吓你哦~”
蕊蕊的轻声细语像夏日的蚊虫那样萦绕在我周围,我想向周围人求助,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绝望地回头看去,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处理自己的伤口,没人发现什么不对。
我强逼自己镇定,闭着眼睛向后方挪去。
这是我们写生课的第几天啊?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脑子里丝毫没有这个印象,蕊蕊怎么会在当年的写生课就遇难了呢?
明明我都已经接受了她可能早就去世的事实,可不应该……她至少不能在上大学之前就死掉了啊。
那些折磨我这么久的大学记忆又是从哪儿出现的?如果是我做梦做出来的那可就太逆天了——我做梦都不能做美好点吗?
千万个念头像回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此时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完全变成了对生命的留恋,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被蕊蕊弄死。
好在蕊蕊的话已经变成了:
“刚才迷晕你是我不对,之前趁你醉酒就对你上下其手也是我不对,我道歉还不行吗?”
“哎呀你别跑了,离我真死还有好几年呢。”
“嘤嘤嘤对不起,我第一次编梦,业务不太熟练——诶你别跑了!”
我浑身颤抖,咬着牙逼自己停下脚步。
我硬着头皮试了试,倒是能发出一点声音:“那你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现在非让我想起来又是出什么事了?”
“我的事你一会儿就能看见了,至于你的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老头跟我说,你就是疯着疯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脑袋闷在喷泉池里出不去了,等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出气多进气少了,现在应该还没彻底死亡,还能撑段时间。”
我一瞬间冷静下来:“这倒不奇怪了。”
我的疯我自己是知道的,小时候发疯把自己手筋硬生生捣断了,后来发疯直接六亲不认,干脆活在自己的梦里,现在又发疯把自己弄死。
我长叹一口气,想把藏在五脏六腑里的愁事都呼出去。
蕊蕊陪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问:“你现在是,完全进了我的梦里了?”
“对啊,所以要你辛苦配合一下了,不然咱俩都得死里面。”
我咬牙答应:“行。”
“那你握住我的手。”
我一步一步靠近她的遗体,不停地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当我的手和她触碰的一刻,周遭的房屋碎片重新开始飞速乱飞,不少人发出惨叫,而我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又被她带入另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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