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闺女非常淘气,这点从胎儿时期就开发出来的品质在破壳期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倒霉孩子把我折腾了足足两天才肯降生。
我生她第一天的时候就昏过去了,后来听四川辣妹说当时是蕊蕊力排众议,签字同意顺转刨,我才能顺利分娩,不然按我们家的工作效率,我去阎王爷那报道了都不一定能研判出来。
第二天我睁开眼一看,孩子就在我旁边,好像已经被喂了奶,正呼呼大睡,我拨开小被子检查关键部位——嗯,是女孩,小猴子似的,看不出像谁,两眼一闭,也安心地睡死过去了。
我生完孩子的第二天,还没睁眼仔细瞧瞧孩子,突发大出血,抢救了五个小时,终于脱离危险。
从抢救室里回到普通病房后,我看到了蕊蕊怀里的孩子。
都说婴儿一天一个样,我闺女也不例外。
昨天看着还是从花果山刚蹿下来的样子,今天这孩子的五官竟是初具人形了。
这孩子像谁呢……
她被放在我身上,我的手指摩挲她的脸颊,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了。
像我,她确实像我,但她更像我外婆。
昨天我还担心我爸死之后会降生到我孩子身上,现在看来完全不可能了,因为我和我爸长得天差地别,我身上唯一像他的就是肤色了。
我长得像我妈,我妈长得像她妈——毫无例外,家里的两代男性都是在孩子的长相这块重在参与了。
我是外婆带大的,可能是跟谁长大就容易和谁长得像吧,她去世后两个月,我都不敢照镜子,也没敢回家见我妈。
亡人与婴儿面孔一旦重合,一旦被人意识到,便很难挥之而去。
尤其生出婴儿的母亲还是被那个亡人养大的。
我闭上眼睛,不敢仔细看她,越看越觉得像我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良久,才开口: “蕊蕊,你还记得我外婆吗?”
蕊蕊穿着毛衣,在我旁边坐下: “记得,我们一起去过外婆的葬礼。”
“确实很像。”蕊蕊轻叹一声,道出我心中所想,“你不是说过,外婆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吗,也许是这一辈子跟你享福来了。”
这个设想未免太过扯淡,我却又不自由地顺着这根线想下去:“会有这样的事吗?”
蕊蕊把孩子翻了个面,掀开她背后的衣服——我闺女背后有个蓝色胎记,和我外婆的一样,这是验证她身份的必要条件。
外婆回来了,以一个小婴儿的形式。
但我一生最遗憾的是,因为失忆症的缘故,我没有办法对待她像她对待我一样好,缺席了她除了婴儿时期的整个人生。
我没有确认她还记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我私心是希望的,她如果记得我的过去,也许不会像我怨恨我妈妈一样怨恨我吧。
坐月子的那一个月并不太平,先是表哥无意间向他的昔日同窗——也就是我们的对家,透露了我早年的创意设计方案,人家不知来源,欣然采纳,火速提交策划书。
而我们这边形单力薄,盘算了半天资金,惊讶地发现根本没钱跟人家打官司,只能忍着恶心咽下这口气,启动planB。
这事本来已经压下来了,但坏就坏在对家新来了个实习生,发现我们之前的设计样本跟他们高度重合,报给上层后,总经理当即怒发冲冠,可策划书已经交出去了,再责怪设计部门也来不及,只好内部去卒保帅,外部硬着头皮请律师,力证自己是“原创”。
于是这场没有硝烟弥漫的战争就在华柳画廊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坐月子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此时这件事还没来及传到我耳朵里,就被四川辣妹拦住了。
华柳画廊,接客室。
四川辣妹的风风火火几十年如一日,她正双手插兜对着来者痛骂:“人家在坐月子诶!你们要怎么样嘛?不知道女人生了孩子要休息还是故意不想让我们活?畜生!下辈子都投成骡子好了,不用被告也不用生育,一劳永逸。”
对方律师被骂得脸色发绿,强撑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罗小姐,我们也是受人所托,并不想为难谁,毕竟贵司的柳女士已经构成抄袭事实,我们今天来也是想和您商量私了的事宜,如果谈不成,咱们还是走法律程序,还请贵司配合我们工作。”
四川辣妹听这胡搅蛮缠的一席话已经懒得生气了,当即让助理闭门谢客:“今天不宜配合,各位改日再来吧。”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来,也大张旗鼓地走了。
四川辣妹从窗户边上看他们开车走远,才摸出车钥匙,拎起保温饭盒,急匆匆下楼。
“小刘,你帮我把张律的时间调到明天下午四点,今天下午你去机场接完孙仲青就能下班了,回家休息休息吧,剩下的接待事宜我自己来——别跟我耍心眼子,我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别废话,跟男朋友看电影去吧,挂了。”
孙仲青和我同出于中央美院教授杨华老师,算是同门师兄弟,但从没见过面。
辣妹被一尾巴公务拖着走不开,她外甥女横空出世了两天她都没能走出公司。
她到病房的时候,我已经睡下,蕊蕊把孩子带到外面去哄,正好跟她装了个正着。
“哇——”四川辣妹没见过孩子似的惊讶地张大嘴巴,刚发出爆鸣声,立即被蕊蕊捂住嘴憋回去了。
“刚才累了半天,睡觉了。”蕊蕊沾了一手口水,一脸嫌弃地抹她身上。
“我玩玩……不,我看看孩子。”四川辣妹顺手把孩子接过来,揽到怀里逗。
她逗了半天得出个“诶,你别说,这孩子长得挺像柳然”的结论。
蕊蕊看她风尘仆仆,两天前的衣服还穿在身上,一看就是高强度焦头烂额了有一段时间。
蕊蕊叹了口气,拉她坐下,面色凝重:“你那边怎么样?杨老师答应找孙仲青帮忙了吗?”
“嗯,早答应了,孙仲青现在快应该到我办公室了,”四川辣妹玩够了(也许是孩子尿了)把孩子还给她,“我今天来主要跟你说这事,把然然的手机拿出来翻翻,看看有没有通话录音什么的,我记得她有这个习惯——只要找到她跟她表哥的通话记录……唔,大概是是九月份的……”
蕊蕊早有预料,从兜里掏出我的手机,熟练地解锁、开屏、把录音分享给四川辣妹,然后又把我的U盘塞给她。
蕊蕊微微一笑:“这是我们家柳然早年的独创设计的一部分,希望你用的上。”
四川辣妹:“……”
为什么不早说啊?!
这证据不就有了吗?planB这不是就有救了吗?!
那她还加班干什么?直接会见周公好了。
“诶,”蕊蕊拦了她一把,“别着急,咱们手里有底牌,有什么可急的。先让他们先把物料宣发出去,毕竟人家是大公司,流量大,客源多——等发酵差不多了,咱们再扳回去,给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再承接‘前人’栽树的阴凉,不是挺好的么?”
四川辣妹稍作沉思:“行,那就照你说的办。”
“孙仲青先生是关键,先把他稳住,拜托他多介绍几个靠谱的艺术家,咱们先把临时的方案做了,稳住资金链条才能不死——咱也不知道他们能宣发到什么程度,要是作为最后的惊喜揭秘环节就不好了,能把咱们熬死。”
四川辣妹的手机铃响,小刘说,孙仲青先生快到了。
她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孙仲青正把他的黑色羊绒大衣挂衣帽架上,由于这衣帽架是我当初给蕊蕊家那俩橘猫磨爪子用的,所以设置得格外高,他能够得着已经不易,动作什么的就很难优雅了。
孙仲青抻了抻衬衣,挤出一个从容礼貌的微笑:“您好,我叫孙仲青——杨华老师的大弟子,特地来助阵小师妹的……”
“个人首创画廊。”四川辣妹适时补上。
“对对,那咱们商量商量招募的事吧——我手里有很多不错的作品,其中很多艺术家跟我私交不错,这些你放心……”
初次见面就十分尴尬,也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把合作谈成的。
——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在梦里才零星看见他们相处的场景,隐约能和最后的结局串联上。
我在梦境的画外音里感叹:老小子,情深不寿这个词你算是押上了。
画廊的这场危机在当年对我来说十分轰动,可能对一些美术爱好者的内心里也留下一丝痕迹,但对于现在已经患了多年失忆症的人来讲,并没有留下什么惊心动魄的印象。
但现在想起来了,当初彻底把我拽进局里的,是我表哥。
我表哥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实在算不上长辈,但也足够俯视我了。
我当然知道他一向看不起我爸,连带着一同看不起我,但没想到他会明知我在坐月子的时候特地给我添堵。
当年的具体细节我早已忘记,不过梦里是这样体现的:
似乎是四川辣妹前脚刚走,蕊蕊去买营养餐,护士就敲开了我的门,告诉我,因为我不接私人电话,我表哥把电话打到医院里了,让我尽快回复他。
好家伙,夺命连环call都call到护士站去了。
我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连忙打过去,对面是表哥略带疲惫的声音:“柳然啊,你说说你妈妈以前病成那样,你都没怎么帮忙,本来就不是个懂人事的孩子,现在你也长大了,自己都有孩子了,也该明白长辈们的苦心了吧?”
他说什么呢?我才刚有孩子两天。我皱着眉头,手紧握电话听筒。
我没有回话,他以为我被他的一番高谈阔论折服了,于是更加起劲:“我之前跟樊哥讲了半天你的那个所谓的独创设计,一口气说了三四个方案啊,人家大老板才有点兴趣,我多费劲,结果呢,吃力不讨好,最后还两头得罪——你们画廊开展当天停电,人家投资人当场那脸就掉下来了,现在呢?你怀疑人家剽窃你的创意,又把我撂里头了,真行,柳然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个成不了事的黄毛丫头……”
好家伙,原来是他自己心虚,来我这恶人先告状了——不过当时我没那个脑子分析他的话中话,只知道受到攻击要反抗。
当时刚生完孩子,我的失忆症还没有恶化,脑子还算清醒,战斗力自然是让我自己都为之惊叹。
“没错,你自己身怀两百斤肥肉,荣获乙肝病毒宠幸,公务员又考不上,你为了赚钱四处乱窜的伟大事迹不提,还在你表妹的事捅出了大口子——别他妈废话,我跟朋友创建画廊初期,你帮过忙吗?现在不是看我做的好了才主动找我要买股份的吗?你又没钱,说要拿人脉换,这也是我力排众议答应你的,你现在倒好,反过来攻击我,我告诉你,反正家里长辈老的老死的死,没人管你,你好自为之吧猪头。”
小护士目瞪口呆地看我一顿输出,骂完又潇洒一撂电话,笑眯眯地把手机还给她。
小护士:“那个……生完孩子少动气,跟神经病不值当的。”
我抱拳谢过,目送她离开,然后躺下继续挺尸。
他们剽窃我创意了?还把他撂里头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可见我当时心有多大,都没想到自己需要打官司拿回自己的创意,更没想到自己连打官司的钱都没有。
我在旁边以一种又悲悯又想抽自己的心情观看接下来的表演:
手机被蕊蕊收走了,身边只剩下个连不上网的平板能用用,我百无聊赖地拿笔在板子上乱画。
自我手筋被捣烂之后,只能这样画画了。
好吧,这平板前段时间被水泡过,屏幕不怎么好使,画画也费劲……
我正想着怎么把拿走我手机的那个人如何大卸八块的时候,忽然想起在平板上可以看和这个人的聊天记录消磨时间,便喜滋滋地抛下大卸八块的计划,去扒拉屏幕了。
当时我丝毫没有寻找证据的意识,光顾着看自己跟蕊蕊的聊天记录傻乐,根本没顾四川辣妹和蕊蕊一行人的死活。
幸亏我的意识体在梦里无法自主移动,不然我就武则天死老伴儿——失去理智了。
由于当时我在生死线上折腾了一溜够,没扒拉几下屏幕就昏睡过去了,也没发现蕊蕊拿着饭,面色阴沉地进来。
刚才她一下电梯,小护士就神秘兮兮地跟她嘀嘀咕咕,蕊蕊面上没显什么,暗自压下怒火,谢过护士,一路健步如飞,又忽然顿在病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门。
对于我表哥的个人问题,她以前不方便讲什么闲话,就算卷入官司后也没多嘴过,但他今天的做法未免过于混蛋了些,蕊蕊运了好几次气才没骂出声。
蕊蕊小声嘀咕:“有人形没人心的东西。”
我没发觉任何不对,还在死睡。
为了把平板拿走找证据,蕊蕊企图把我的手挪开,我在睡梦中哼唧一声,攥得更紧了。
蕊蕊:“……”
其实有孙仲青坐镇,证据的事也不是那么争分夺秒,只是蕊蕊第一次遇到这种破事,总想要把所有证据攥手里才安心,但现在……蕊蕊抬头看了眼呼呼大睡没心没肺的产妇,叹了口气。
等我醒了再查也不是不行。
蕊蕊揉着太阳穴懊悔:早知道不给她换手机了,没想到找个聊天记录都那么麻烦。
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兄孙仲青已经带着他相识三十来年的好哥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华柳画廊签了合同,四川辣妹安排的施工队伍同时到位,把之前流产掉的遗迹全部拆除,又按蕊蕊给的设计原稿跟新招募的艺术家商量,结合画廊自身实际工作条件进行改良,紧锣密鼓之下,这期项目没到俩月就全面完工。
这期间的画面在梦里也是匆匆略过,后面只能说,生意不错,画卖出去不少,相比我们第一期项目已经有了长足进步,甚至都产生盈利了。
不赔钱还真是不习惯了。
其实当时蕊蕊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她发现我不知道官司在身这件事后,完美顺坡下驴,生生捂了一个多月,官司都快发馊了。
等我坐完月子回来才发现,不论是主题还是画廊的整体布置,都和我当初闲得难受才设置的planB高度重合,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之前的设计被人剽窃了,在我严加拷打之下,四川辣妹才支支吾吾地承认,我被剽窃方告了。
我呆愣片刻,便带着怒气去找蕊蕊算账,无果——她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尿遁了。
原本孙仲青打算帮完忙,分个利,就回德国处理家事的,但听说还有此等荒唐恶心的事,感到义愤填膺,很自然地继续留下来和画廊主理人四川辣妹解决官司的事宜。
要说当初为什么这么顺利地成立画廊,四川辣妹的男朋友也帮了不少忙。
他是苏姨的儿子,目前在物流行业呆着,结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连施工队队长都是他发小。
那天四川辣妹的男朋友来送爱心营养餐,顺便见过孙先生后,顿感不妙,把一半工作都抛给他爸了,过了一礼拜,怕他爸对未来儿媳妇有怨气,又小心翼翼地帮他爸卸掉重任,放到自己肩上,这两天在家都格外殷勤。
他听到这则消息,浑身像被蚂蚁爬过一样刺挠,苏姨见儿子像被雷劈了似的魂不守舍,主动提出去画廊帮忙做卫生。
谁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我们心知肚明,但谁也没点破,十分配合老太太的侦查工作。
这三人的事暂且不提,以后有机会细说。
孙仲青请了律师朋友帮忙,为我们省了一大笔钱,我因为记性不好,有通话录音的习惯,再加上我的作品除早年那几篇是纸稿,其余的都是电子稿,均有云盘备份,时间线一览无余。
我们最后十分顺利地赢得了官司,彻底粉碎了敌人趁我病要我命的奇妙幻想。
我醒来的时候,浑身像被人揍了一顿那么疼,右手手腕更是疼上加疼,我还没坐起来,又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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