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抄作业
周一清晨,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周末狂欢后的倦怠,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早餐的食物香气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汗意的蓬勃朝气,形成一种独属于周一早自习的、微妙的萎靡氛围。
温州年顶着一头显然是在枕头上滚了一夜、顽强翘起好几撮的呆毛,嘴里叼着半个肉包子,像一颗被发射进来的小炮弹,踩着早自习刺耳的铃声,险之又险地冲进了高二(三)班的教室,然后精准地“瘫”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书包被随意地甩在桌肚底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困死我了……感觉身体醒了,魂儿还在床上……”他一边费力地吞咽着包子,一边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生理性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让他看东西都带着一层模糊的水光。他习惯性地歪过头,看向旁边那个无论何时都像松树一样挺拔的身影,声音含混不清地问:“陆川深,还有多久上课?”
陆川深早已端坐在位子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满是英文单词的原版小说。他闻声,视线从书页上抬起,先是掠过温州年那头极具个性的“造型”,然后在他嘴角疑似沾着的一点深色包子馅痕迹上停留了半秒,最后才移回书本,语气平淡无波地给出精确答案:“七分钟。足够你完成数学作业了。”
“数学作业?!”这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温州年尚且混沌的大脑里炸开。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那点残存的睡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那个堪称“百宝袋”的书包里翻找,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完了!要死要死!我一个字都没动!周末光顾着跟顾西辞他们开黑了!严老头今天要是检查,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课本、卷边的漫画书、吃了一半的零食包装袋、几个皱巴巴的纸团……他在一堆杂物里艰难地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那本熟悉的、封面印着几何图案的数学练习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抽出来,迫不及待地翻开。然而,满眼的函数图像、复杂的公式和证明题,对他而言不啻于天书,每一个符号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周末的放纵。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前座的顾西辞闻声猛地转过头,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世界末日般的绝望表情,压低了声音哀嚎:“年哥!你……你也没写?!我还指望抄你的呢!”
“我写个屁!我连书都没翻开过!”温州年哭丧着脸,把空白的练习册摊开给顾西辞看,两个学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吾命休矣”四个大字。绝望之中,温州年猛地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身边唯一的光——那个永远提前完成所有作业、正确率高得令人发指的学霸。他立刻双手合十,摆出最虔诚的表情,声音软了八度,带着十足的谄媚:“陆大神!陆哥哥!川深哥哥!江湖救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陆川深眼皮都没抬,手指优雅地翻过一页书,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自己写。”
“我要会写我还找你吗?”温州年见软的不行,开始耍无赖,伸手扯住陆川深熨烫得平整的袖口,轻轻摇晃,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就这一次!真的!我发誓!下不为例!以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抓狗我绝不撵鸡!”
“你上周三,上上周五,也是这么说的。”陆川深无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顺手抚平了被温州年抓出的褶皱,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精准地戳穿了温州年的信用破产史。
温州年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那……那这次是真的!比真金还真!我对着灯发誓!”他眼珠一转,开始加码,抛出他认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这样!以后你的值日我包了!你的水我帮你打!食堂每周五限量供应的红烧鸡腿,我的那份也归你!怎么样?”他眼巴巴地望着陆川深,像只等待投喂的小狗。
陆川深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上彻底移开,落在温州年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带着一丝审视。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温州年以为这次彻底没戏,心灰意冷准备接受严老师的雷霆之怒时,他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得像是幻觉的叹息。
然后,在那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一本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清隽、页面干净得仿佛新的一样的数学练习册,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到了他桌子的边缘。动作带着点迟疑,又有些认命般的无奈。
“二十分钟。下早自习前必须还我。”陆川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做贼般的谨慎,甚至还补充了一条奇怪的规则,“还有,正确率……不能超过百分之八十五。”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解释,又低声补充,“自己适当改错几道,尤其是后面的大题,过程不要太完美。”
“明白!明白!完全明白!谢谢陆神!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温州年如获至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一把将那本“圣典”捞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陆川深反悔。随即飞快地掏出笔,翻开自己的练习册,开始奋笔疾书。他努力模仿着陆川深那种清瘦有力的笔迹,虽然最终效果难免有些龙飞凤舞、形似神不似,但速度极快,堪称“抄写界的鬼才”。
顾西辞也赶紧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伸长了脖子,像只等待喂食的雏鸟:“年哥!年哥!给我也瞅瞅!救命啊!”
“别急别急!排队!一个一个来!保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温州年头也不抬,笔下生风,嘴里还不忘指挥,“你抄选择题和前面填空,我负责后面的大题!分工合作!效率第一!”
于是,整个早自习的后半段,教室后排这个角落就弥漫着一种紧张又刺激的“学术**”氛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顾西辞压低声音的询问“年哥,这题符号是啥?”和温州年不耐烦的回答“自己看!别吵!”。温州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要保证抄写速度,一边还要分心计算着该在哪道题上故意写错个符号、省略哪个步骤,才能精准地将正确率控制在“百分之八十五”这个微妙的红线以下,这简直比他自己做一遍还烧脑。
而这场“犯罪活动”的源头——陆川深,则仿佛置身事外,继续气定神闲地看他的英文原著。只是他的书页,似乎好几分钟都没有翻动过了。他的余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那个毛茸茸的、因为专注而微微晃动的脑袋顶,看着那几根倔强翘起的呆毛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抖动,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查地牵起一个微小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弧度。
终于在早自习结束铃声响起的前一刻,温州年和顾西辞双双完成了这项“Mission Impossible”,长舒一口浊气,仿佛刚从战场上归来。温州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恭敬地把那本“功德无量”的练习册物归原主,还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封面可能沾上的汗渍。
“大恩不言谢!陆兄,今日之恩,小弟没齿难忘!”温州年双手抱拳,模仿着古装剧里的侠客,语气夸张,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
陆川深接过练习册,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边角有没有卷折,封面有没有被蹭上包子油或者其他不明污渍,确认完好如初后,才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下次……”
“没有下次!绝对没有!”温州年立刻抢答,挺直腰板,表情严肃认真得仿佛在宣誓入党,“我保证!从今天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辜负陆神您的殷切期望和救命之恩!”他说得信誓旦旦,至于能坚持几天,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一节课就是数学。严思远抱着教案,踩着上课铃声准时走上讲台,他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全班,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
“把周末布置的练习册拿出来,放在桌角。我简单看一下大家的完成情况。”严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和书本碰撞桌面的声音。严老师背着手,开始在过道里不紧不慢地巡视,脚步沉稳。
温州年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手心里沁出薄汗。他把那本刚刚经历了“再创作”的练习册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假装低头,认真研究着第一道题,心里疯狂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去检查第一排那个好学生吧……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那沉稳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在他在身边停了下来。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温州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严思远那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粉笔灰的手,拿起了他桌上的练习册,慢条斯理地一页页翻看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温州年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练习册被合上,放回原位。严思远的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了一瞬,难得地开口,语气虽然还是没什么温度,但内容却让温州年如闻天籁:“嗯,有进步。”
温州年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严老师继续点评,手指在练习册的某一页点了点:“虽然有些解题过程跳步骤跳得厉害,不够规范,但大体的思路是对的,尤其是后面这几道综合题,能想到用这种方法,还不错。继续保持,把步骤写详细些。”
“是!是!谢谢老师!我一定注意!”温州年忙不迭地点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直到严思远的脚步声移开,走向下一个“幸运儿”,温州年悬到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重重落回肚子里,整个人几乎虚脱般软在椅子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偷偷地、飞快地瞄了一眼旁边的陆川深,对方依旧是一副老僧入定、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经历生死考验的不是他的同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份淡定,让温州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课铃声如同赦免令,瞬间点燃了教室里的活力。温州年还没从“虎口脱险”的激动中平复下来,顾西辞就兴奋地转过身,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敬佩:“年哥!牛逼啊!连严老头那双火眼金睛都给你骗过去了!你这抄作业的水平,已臻化境!堪称我辈楷模!”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出马!”劫后余生的温州年尾巴立刻翘到了天上,得意洋洋,刚才那点心虚早就抛到了脑后,“这就叫天赋异禀!懂不懂?”
“不过……”顾西辞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些许疑惑,转向一直沉默的陆川深,好奇地问,“陆大神,有个事儿我没搞懂,你为啥特意要求正确率不能超过百分之八十五啊?是怕抄得太像被老师发现吗?”
陆川深还没来得及开口,温州年就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得意表情,抢着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策略!心理战!你想想,像我这种平时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的水平,突然一次作业全对,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严老头‘你快来查我’吗?太假了!就得错那么几道无关紧要的,比如最后一道选择题故意选错,或者大题最后一步答案算错,但关键思路是对的,这样才显得真实!像是经过努力思考,但功力尚浅,所以功亏一篑的感觉!这叫‘缺陷美’,懂吗?”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这是什么深奥的学问。
陆川深合上手里的英文书,看了侃侃而谈的温州年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你倒也不完全是真傻,小聪明都用在这上面了”的意味,淡淡地补充了更关键的一点:“更重要的是,要错在老师习惯性会略看或者不会深究的部分。比如选择题的最后一题,通常难度较大,老师对普通学生做不对有心理预期;或者大题的最后一步计算结果,只要前面关键步骤清晰、思路正确,最后答案出错有时只会扣一分步骤分。但中间的核心推导过程,必须清晰、逻辑连贯,这是老师重点检查的地方,不能有破绽。”
顾西辞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成了O型,好半天才合上,由衷地感叹:“我的天……抄、抄个作业还有这么多学问和心理学原理?你们俩这配合……一个敢借,一个会抄,简直是天衣无缝!绝了!”
温州年闻言,嘿嘿一笑,脸上满是得意,用肩膀亲昵地撞了一下旁边陆川深的胳膊:“听见没?绝配!”
陆川深的身体随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接这句带着明显调侃的话,只是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澜,然后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下节课的语文课本,摆出一副准备预习的姿态。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悄悄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午休时间,食堂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为了报答早上的“借作业之恩”,温州年忍痛(主要痛在钱包)表示要请陆川深喝小卖部新推出的、据说口碑爆棚的芋圆奶茶。
“走走走,陆川深,别磨蹭了!小卖部新出的那个芋圆奶茶,顾西辞说好喝到爆炸!去晚了就卖光了!”温州年一把拉住陆川深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朝着食堂旁边的小卖部方向拖去。
陆川深微微蹙眉,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倾,试图抵抗这种“糖分攻击”:“我不喝那种东西。糖分过高,添加剂也多,不健康。”
“不行!必须喝!这是我诚挚的谢意!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温州年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使出蛮力拖着他就走,“你看你,整天不是喝白开水就是喝那种苦得要命的黑咖啡,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苦行僧!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懂不懂?生活需要一点甜头,需要一点惊喜!奶茶就是快乐的源泉!”
最终,在温州年死缠烂打和“不喝我就一直念叨你”的威胁下,陆川深还是被半拖半拽地拉到了小卖部门口。排队的学生不少,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精味道。
好不容易排到他们,温州年豪气干云地对柜台后的阿姨喊道:“阿姨,两杯大杯的芋圆奶茶!全糖!多加冰!”他要体验最极致的快乐。
“一杯去冰,三分糖。”陆川深清冷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要求。
卖奶茶的阿姨愣了一下,看着面前意见不统一的两个小伙子。
温州年立刻扭头瞪陆川深,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三分糖那跟喝奶兑水有啥区别?奶茶的灵魂就是糖和冰!”
陆川深面无表情,坚持自己的健康准则:“追求健康。过量的糖分会导致……”
“停停停!打住!”温州年生怕他又开始科普糖分的危害,赶紧打断他,对阿姨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阿姨,别听他的,就按我的,两杯全糖加冰!”
“一杯三分糖,去冰。”陆川深毫不退让。
阿姨看着这对明显是朋友却口味迥异的少年,无奈地笑了笑:“同学,到底要哪样?”
最后,在两人僵持不下和后面同学催促的目光中,各退了一步:一杯按照温州年的要求,全糖,加满冰;一杯按照陆川深的要求,三分糖,去冰。
拿到奶茶,温州年迫不及待地插上粗吸管,用力吸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浓郁奶香和甜味的液体瞬间充盈口腔,软糯Q弹的芋圆顺着吸管滑上来,他满足地嚼着,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夸张的感叹:“啊——活过来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陆川深看着他像只终于吃到心爱小鱼干的猫咪一样餍足的神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杯看起来寡淡许多的奶茶,迟疑地、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显然对即便三分糖也存在的甜度不太适应。
“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芋圆很糯吧?”温州年凑过脑袋,眨巴着眼睛,急切地想得到认同,仿佛自己推荐的是什么绝世美味。
“……太甜。香精味有点重。”陆川深客观地给出评价,尽管这评价在温州年听来十分刺耳。
“那是你不会欣赏!暴殄天物!”温州年不服气地撇撇嘴,眼珠一转,忽然把自己那杯插着吸管、满是冰块的奶茶递到陆川深面前,几乎是怼到了他唇边,“你尝尝我的!尝尝真正的、灵魂所在的奶茶是什么味道!保证让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期待和分享的热情。
陆川深看着递到面前的杯子,杯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那根透明的吸管上方,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州年刚才喝过的水痕。周围是嘈杂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和甜腻的空气。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温州年那双毫无芥蒂、清澈见底的眼睛,犹豫了一下。
然后,在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下,他微微低下头,就着那根温州年用过的吸管,浅浅地、快速地吸了一口。
冰凉的、甜得有些发腻的液体混合着细小的冰渣瞬间涌入喉咙,强烈的奶香和香精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还有一颗小小的、滑溜溜的芋圆差点被吸上来。这味道对他而言,确实过于刺激和甜腻了。
他快速直起身,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与他平日饮食习惯格格不入的液体咽了下去,感觉从舌尖到食道都弥漫着一股陌生的甜味。
“怎么样?是不是比你那杯好喝一万倍?”温州年丝毫没有意识到间接接吻的暧昧,依旧急切地追问,脸上写着“快承认吧”几个大字。
陆川深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他避开温州年灼灼的目光,把手里那杯三分糖的奶茶塞回温州年手里,拿回自己的那杯,声音似乎比平时低哑了一点,语速也快了些:“……还好。快走吧,顾西辞应该已经在食堂占好位置了。”
说完,也不等温州年反应,便转身,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朝着食堂入口走去。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侧脸上,那白皙的耳廓,似乎透着明显的绯红。
温州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杯被塞回来的三分糖奶茶,以及那根刚刚被两个人先后使用过的吸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脸颊也“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脖颈。
他像是为了掩饰尴尬般,猛地吸了一大口冰奶茶,冰冷的刺激感让他从舌尖到胃部都打了个哆嗦,却也奇异地冷却了脸上的一些热度。
下午的物理课,对于温州年来说,又是一场煎熬。
物理老师何理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男老师,讲课充满激情,声音洪亮,喜欢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与同学互动。
“关于这个复杂电路中的电流分配问题,我找个同学来回答一下……”何老师讲得口干舌燥,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目光开始在教室里扫视,寻找那个“幸运儿”。
温州年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发挥鸵鸟精神,把头埋低,恨不得缩进课桌洞里,心里默念:别叫我别叫我别叫我……他物理比数学还烂,电路图在他眼里跟迷宫没什么区别。
然而,墨菲定律再次显灵。何老师充满活力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嗯……温州年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温州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他盯着黑板上那幅如同天书般的复杂电路图,感觉那些电阻、电源符号都在旋转跳舞。
“这个……电流它……从正极出来……嗯……然后……遇到这个分叉……”他支支吾吾,脑子里一片空白,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拼命回想上节课的内容,但记忆就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
何老师抱着手臂,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耐心引导:“别紧张,温州年同学,慢慢想。想想我们上节课重点讲过的基尔霍夫定律,尤其是节点电流定律……”
基尔霍夫?节点?温州年只觉得这些名词无比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能吃吗?他绝望地几乎要放弃抵抗,准备接受公开处刑时,求生欲让他下意识地、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旁边的“救命符”——陆川深。
陆川深此刻正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在桌面的草稿纸上,看似随意地、漫无目的地画着圈圈。然后,他的笔尖在那个圈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箭头指向了电路图中某个特定的连接点。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没人会注意,但一直盯着他求救的温州年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福至心灵,虽然不懂原理,但模仿能力一流,他立刻磕磕巴巴地、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开口:“就……就是……在……在这个节点这里?电流……流进去的……等于流出来的?”
何老师原本带着点担忧的眼睛瞬间一亮,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用力一拍讲台:“没错!非常好!就是这个道理!基尔霍夫第一定律,也叫节点电流定律!在电路的任何一个节点上,流入的电流之和等于流出的电流之和!温州年同学回答得很好!坐下吧,看来上节课的内容还是听进去了一些,以后要继续保持,上课要更认真听讲啊!”
温州年如蒙大赦,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又一次从知识的悬崖边被拉了回来。他一边坐下,一边悄悄地在课桌下对着陆川深比了个大大的、充满感激的大拇指。
陆川深笔下不停,依旧看着课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在草稿纸的角落,他用极小的字,写下了一个代表电流的公式“ΣI=0”,然后轻轻推到了温州年的手边。
放学时分,原本还算明亮的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室的窗户上,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季暴雨降临了。
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狭窄的出口处,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哀鸿遍野,愁云惨淡。
“我靠!这鬼天气!说变脸就变脸!我新买的限量版球鞋啊!这下要泡汤了!”顾西辞看着外面瀑布般的雨水,心疼地直跺脚。
温州年也傻眼了,他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压根没想过带伞这回事。他看了看身边黑压压一片没带伞的同学,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唯一一个可能带了伞的、永远准备充分的“模范生”——陆川深。这家伙的书包,简直像个百宝袋。
果然,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陆川深从容不迫地从书包侧面的防水袋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折叠得整整齐齐、质感很好的长柄雨伞。
温州年眼睛一亮,立刻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了过去,脸上堆起他最擅长的、谄媚又带着点耍无赖的笑容:“陆哥哥~川深哥哥~你看这雨大的,跟天上往下倒水似的……”
陆川深“啪”地一声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展开,足够容纳一两个人。他瞥了一眼几乎要挂在自己身上的温州年,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只有一把。”
“一把就够了!咱俩挤挤!你看这伞多大!绝对淋不着!”温州年非常自觉地、半个身子已经钻到了伞下,紧紧挨着陆川深,手臂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你看我这小身板,这要是淋雨跑回去,肯定重感冒!万一发烧烧傻了,以后谁给你……呃,谁给你抄作业?不是!谁给你讲笑话解闷?谁活跃班级气氛?”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
陆川深看着几乎贴在自己身侧的人,感受着手臂传来的温热触感,沉默了一下。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密集而响亮。他看了看温州年那双写满“求收留”的眼睛,又看了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伞柄往温州年那边不着痕迹地倾斜了一点,让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飘进来的雨丝中。“走吧。别磨蹭了。”
顾西辞在后面看得眼热,大声抗议:“喂!喂!你们俩!就这么抛弃我了?!还是不是兄弟了?!带我一个啊!挤一挤三个人也能走!”
温州年从伞沿下探出头,回头对顾西辞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鬼脸,笑嘻嘻地挥手:“西辞!考验你男子汉气概的时候到了!奔跑吧少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冲啊!”
顾西辞气得跳脚:“温州年!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友尽!从此恩断义绝!”
温州年哈哈大笑着,缩回伞下,和陆川深并肩走入雨幕中。顾西辞的骂声被哗啦啦的雨声迅速吞没。
雨下得极大,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砰砰”声。伞下的空间其实颇为有限,为了不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淋湿,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温州年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陆川深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后的清爽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湿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好闻的味道。他们的手臂时不时会因为步伐不一致而轻轻碰撞。
他偷偷抬起眼,从这个极近的距离,能看到陆川深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微微抿着的、颜色偏淡的嘴唇,以及在他说话或吞咽时,会轻轻滚动的、线条优美的喉结。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仿佛将伞下的空间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
周围的景物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行人和车辆都匆匆而过。在这片嘈杂的雨声里,伞下的世界却显得异常安静。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那个……今天,真的谢了啊。”温州年难得地用正经的、带着真诚感激的语气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早上的作业,还有物理课。要不是你,我今天死定了。”
陆川深目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面,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温州年还是听清了那个简单的音节:“嗯。”
他似乎觉得一个“嗯”字太过冷淡,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了温州年的耳朵:“你其实……反应挺快的。”
这算是夸奖?温州年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他小声嘟囔,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你其实……人还挺好的。虽然平时老板着张脸,说话也气人。”
陆川深撑着伞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温州年被雨水汽打湿了些许刘海的脸上,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发什么神经?吃错药了?”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似乎又没有往常那么冷硬。
“夸你呢!听不出来好赖话啊!”温州年那点刚刚升起的感动瞬间被这句不解风情的话打得烟消云散,气得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陆川深的胳膊。
陆川深被撞得身体晃了一下,伞也歪了歪,几滴冰凉的雨水趁机落在温州年脖子上,激得他一个哆嗦。陆川深嘴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成那条平直的线,他把伞扶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用谢。记得你说过的,值日,打水,鸡腿。”
温州年:“……我就知道!你这人果然没安好心!在这等着我呢!资本家都没你会算计!”他气鼓鼓地抱怨,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起。
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互相挤兑着,走在被雨水洗刷一空的街道上。黑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顽强地撑开了一小片独立而温暖干燥的空间。雨水顺着伞沿流淌成线,像是为他们划出了一道无形的边界。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温州年家租住的老旧小区要先到。
“我到了!”温州年从伞下钻出来,瞬间,冰凉的雨水就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头发,他朝着伞下的陆川深挥挥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明天见!路上小心点!”
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的T恤面料,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陆川深见状,立刻把伞又往他那边递了递,眉头微蹙:“淋湿了。送你到楼道口。”
“哎呀,几步路的事儿!跑过去就行了!我又不是纸糊的!”温州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转身就朝着不远处的楼道口跑去,雨水立刻将他浇了个半湿。跑进楼道,他转过身,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陆川深,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喂!陆川深!”
陆川深撑着伞,站在雨幕中,安静地看着他。
温州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喊道:“明天早上别吃太饱!我给你带我妈做的糯米鸡!可好吃了!保证比你那干巴巴的面包有营养!”
说完,他也不等陆川深回应,就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陆川深撑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独自站在原地,雨水在他周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楼道拐角处的、活泼得像小兽一样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带着笑意的喊声。他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缓缓转身,撑着伞,继续朝自己家那个方向走去。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陆川深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温州年用手肘撞过、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的胳膊,又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
那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点……芋圆奶茶过分的、甜腻的气息,混合着草莓软糖的香精味道,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却莫名让人有些在意的……属于温州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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